洛布镇的冬天
作者 刘西溪
发表于 2023年10月

洛布镇成为旅游景点是个偶然,起因是一个不太知名的摄影师迷路来到这里,拍摄了几张照片,发在了当时发行量最大的地理杂志上。编辑起了个标题:北方桃源秘境。

以至于在后来的日子里,洛布镇的杨树杈、河滩高地、石峰上总会留下一些摄影爱好者的痕迹。从黄昏埋伏到凌晨,村里的农户都敬佩他们的职业素养。据说有几个拍出了名堂,得到了多家地理杂志重点推介,后来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

洛布镇从来都是封闭的。几十年前外边的人修了几条路进来,大山被撕开一个口子,这伤口很浅,顶多算个皮外伤。镇子里的居民没有趁机像蚂蚁一样潜逃,还是窝在山脚下,冬天从头顶呼啸而过的北风让他们感觉温暖。

在洛布山的北坡有一片花椒树,每年成熟的花椒粒会吐出黑色的珠子,晶莹透亮。有人觉得这不美观,便又在稍平坦处的崖边种了一棵山楂树,秋天来时,火红的山楂把树枝压出一条弧线,远远看像一张大伞。山路就像一条长蛇盘踞在大山的腰上,邮递员说那棵山楂树站在那儿乖巧得像个孩子。

石桥街是洛布镇比较中心的一条街,它诞生在一场洪水暴发以后,人们看这里被冲刷平整了,便架起了石桥,都迁到了这儿。徐贵在石桥街上是有威望的,他是镇上资历最老的中医,救过不少人的命。他在石桥街挑了块沿街的地,起了房屋,他说喜欢热闹。

石桥街后来陆陆续续又搬来了许多户,他们的洛布口音很重,交流起来没有任何障碍,在那个朴素的年代,很快形成了自己的“帮派”。

夏天石桥街的老邻居们每天晚上八点钟会准时提着马扎相逢,他们沿着街道两侧一字排开,那时候路灯还没有在洛布镇设置,漆黑的一团,五官里只有耳朵还能发挥作用,他们只能侃大山。

大人们摇着蒲扇,孩子的脸上便有风吹过,他们不知道风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是抬头看看星星,觉得星星好亮好亮。他们谈的话题比较广泛:小麦播种、苹果嫁接、农民政策、村委换届、婚丧嫁娶、镇上八卦、伊拉克战争……

后来,据考证只有小麦播种和苹果嫁接一类的专业性农业知识,他们所言非虚,其余大多真实性、准确性均有出入。这是从现实主义角度得出的结论。从浪漫主义的角度来说,那场黑夜里此起彼伏的笑声、忽明忽暗的烟头和萤火虫的屁股可以比肩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这样的夏天在石桥街已经成为常态,蝉鸣、皓月、可爱的人们在大山群绕中享受快乐。如果到了冬天呢?欢乐的时光有增无减,他们会轮流坐庄,在自家摆上两张桌子,男人打扑克,女人嗑瓜子,火炉烧得透红,玻璃上凝结一层厚厚的水雾。

春天和秋天自然是劳作的时节,他们用积累了半辈子的农业知识做答卷,测试成绩往往能够超越农学院的研究生。播种和收获,可能是一年,或许也是一生。

徐贵和徐彬彬相遇在那年秋天,在徐贵到隔壁镇给人看完病回来的路上。她被藏匿在脱落的杨树叶围成的锥形小堆里,徐贵在撒尿的时候听见了动静,他先是用脚轻轻碰了碰,这是山里人的警惕性,等从里边发出了啼哭,徐贵才意识到是个婴儿。

此时,距离徐贵第一个孩子降临已经过去十年,手法有些生疏,他把周围的树叶扒掉,踉跄地抱起。环顾四周,天际只剩一抹白,周围的村庄已经陷落在了黑暗里,徐贵决定把孩子带回家。孩子趴在徐贵的肩头,不哭不闹,徐贵半天听不到动静,赶忙停下脚步,瞅上两眼,生怕路上断了气。如果孩子一哭,徐贵同样也受不了,他没有带娃的天赋,哄也哄不好,他只能跑起来,要是有人见了,像个偷孩子的。

徐正祥从小聪明,是徐贵的骄傲。他的初中数学老师曾经预言,徐正祥会是洛布镇第一个名牌大学生,这是基于正祥同学取得全市奥数比赛第二名而得出的合理性猜测,严谨程度堪比三元二次方程的求解。徐贵原本想,如果儿子没出息就继承自己的衣钵,现在看来中医世家将传承无望。

陈英子看到徐贵狼狈回来,身上还背着个孩子。她说,徐贵你混蛋!徐贵没反应过来,刚疑惑地啊了一声,笤帚疙瘩便飞了过来,正中脑门。徐贵大喊,捡的,捡的。

陈英子给徐贵一边敷着毛巾,徐贵一边给陈英子讲孩子的来历。陈英子也从面目狰狞变得善解人意。陈英子觉得这孩子既然与他们有缘,不如就留下,儿女双全是顶级配置。徐贵说不行,好歹是条生命,不能如此儿戏。

徐贵第二天回到那片树林,绕着周围的村庄盘问了一圈——老人、小孩、家庭妇女、流浪汉都没放过。他甚至帮独居大娘找到了失踪的小狗,也没打听出关于这个孩子的任何线索。

他又一次狼狈回到家中,陈英子早已打好了洗脚水。先泡脚再进食的习惯,据传是太祖传下来的,徐贵说这里边蕴含着中医的精髓。陈英子旧事重提,说要不然把这孩子留下。徐贵把脚伸进四十二摄氏度的温水中,长长舒了一口气,说天意不可违。

徐贵添了个闺女在石桥街上了热搜,有的街坊打趣道,也没看到陈英子大肚子啊,莫不是徐贵自己生的。其实,大家都知道了孩子的来历,所有人都准备用这种方式“蒙混过关”。这个方法后来被证实是可行的。

徐贵给娃起名彬彬,彬彬有礼的意思。这是他的老中医父亲在世时看书发现的词,嘱咐徐贵以后生个女孩,就叫这个。徐贵的规矩就是要遵守规矩。

彬彬的眼疾是徐正祥发现的,他对徐贵说,妹妹好像不会眨眼睛。陈英子不信,拿出毛笔逗她,没有反应;又拿出鸡毛掸子,还是没有反应。陈英子大喊徐贵快过来。

徐贵带着彬彬去县医院做了检查,大夫说是先天性失明,恢复几无可能。徐贵想起了那个夜晚树叶被风吹起的窸窣声,他抽了一袋烟,烟叶是一个哮喘病人送的。

作为中医世家的第三代继承人,徐贵知道大夫最重要的工作是给人希望,他要给彬彬希望。

彬彬聪明伶俐爱学习。夏天的夜晚石桥街还是会全员出动,沿着道路一字排开,乘凉消遣。有时候彬彬也会出现,大人们让她背诗,背一首《静夜思》不够,彬彬再背一首《锄禾》,还不够的话,再背一首《送孟浩然之广陵》,她还留下一首《望岳》备用,所有人都在鼓掌,好像大家都是诗人。月光下,还是一片漆黑,彬彬却在读书,有人產生好奇,打开手电筒一看,彬彬的书上都是深深浅浅的盲点,她的手指在厚厚的牛皮纸上来回摸索,嘴里念念有词,她说她看的是《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她拉着持怀疑态度的小孩的手在书上摩擦,说,这一句是:殊不知,生命是脆弱的,当所有的假设变成现实时,一切已为时太晚。因此,无论是在什么样的年代,爱和勇气都是我们生存的基础。

夜晚,黑乌乌的石桥街上,唯独她的世界有光。

徐正祥考上北京大学那一年,石桥街炸开了锅,徐贵宰了一只羊,在镇子中心的水泥露台上架起一口大锅,洛布镇的男女老少全部出动,镇长也在邀请之列,他主动向徐贵敬酒,说他徐家藏龙卧虎,自己老父亲的中风就是徐贵爹治好的;他又向徐正祥敬酒,祝贺他成为洛布镇第一个名牌大学生,问读的什么专业,徐正祥说临床医学。镇长说,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希望学成以后回报家乡。

徐正祥去北京的前一晚也现身石桥街“夏夜闲谈”栏目,小孩们被拉去接受“再教育”,徐正祥很腼腆,倒是大人们在起哄。他们巧用正祥哥的讲话,“借壳上市”输出一些奇怪的观点,比如:看电视会使人变笨……自从身边出了正祥叔这样的榜样,洛布镇上的孩子就没少挨打。

彬彬后来去过几次北京,和徐贵、陈英子一起托了正祥的福。他们看过长城和故宫,还一起在天安门前拍了照,彬彬说北京的女人走路很快,高跟鞋嘎达嘎达像打鼓,迎面撞上,会产生一股气浪,是茉莉花的味道。人们好奇北京的男人是啥样?彬彬说,“跟我哥一样。”

洛布镇的女孩嫁人很早,彬彬十八岁的那年就有人上门提亲了。据说对方是在县里搞工程的,前些年开采矿山炸瘸了一条腿,老婆也跑了。可他有钱,不在乎。残疾以后不能开车了,便雇了个司机,还给司机换了辆大奔。大款说司机帮他接上了腿。

那天,大款让司机把大奔开上了洛布镇的盘山路,汽车左挪右拐笨拙得像孕妇的屁股,等好不容易停在了石桥街路口,又挡住了羊群的去路,司机不得已绕到一棵大柳树下。

大款下了车,穿着西装,拄着拐,派头十足。

本文刊登于《山西文学》2023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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