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祭
作者 王涛
发表于 2023年10月

拨开遮挡在前面的一丛丛树篱,从高高的山梁上望下去,差不多整个养熊场的景象都看在了眼里。

这个养熊场依傍下面的山坡而建,占地大约两三亩的样子,借助了一部分高低不平的坡地,大部分则是占用了下面一片平展展的良田。看上去养熊场由两个区域组成,一个是属于熊的地方,包括一排熊的圈舍和一个露天活动场地;一个是属于人的地方,有一幢办公楼和一个大院落。由于距离较远,那排熊圈舍的情况看不大清楚,但在那个空旷的露天活动场地里,此时十几只熊正在玩耍嬉戏。场地中间竖立着两个高大的铁架子,有几只熊爬到了上面,其中一只竟然站立起来,一只熊掌还在额头上搭起了眼罩,正向着远处的某个地方眺望。

整个山野里寂静无声,好像所有的动物和植物都在日光的暴晒下睡着了,只有这些在养熊场里活动的黑熊不甘寂寞,不时地发出几声不知含义的叫喊。

由此可以推断,这座叫莫邪山的山区里一定不乏凶猛的野兽,这些黑熊的存在便是证明。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长时间在山里游荡的话,是很容易受到凶猛野兽攻击的……

汉子坐在山坡顶端的密林里,对着山下的养熊场仔细观察了一番,又在心里做了一番评估,最终打定了主意,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出密林,朝着山下的养熊场慢慢走去。他不能继续在外面流浪下去了,为了躲避随时可能遇到的危险,他必须找一个相对安全的场所隐蔽下来,以便打发后面未知的日子……

那只熊高抬着头,耳朵支棱着,两只小眼睛射出两道灼亮的寒光,紧紧逼视着他;黑亮的鼻孔由于愤怒胀大了许多,下面的嘴巴微微咧开着,尖利的白色牙齿和带刺的红色舌头清晰可见;又黑又肥的身子朝前耸动着,右腿抬到下巴的高度,灰白的熊掌直冲着前方,上面五只黑色的利爪张开,一副随时向前攻击的架势。

汉子一进到屋里来,就被这只张牙舞爪的黑熊吓了一跳,不禁停下脚,转身就想往外逃。

哈哈哈,老板台后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笑声,一个男人拍打着桌子说,看把你吓得那个熊样,难道你没有看出来,它只是一个标本。

汉子又吃了一惊,什么?标本?他镇定下来,瞪大眼睛仔细瞧那只黑熊。原来是这样,他松了一口气,把目光移到坐在老板台后面的男人身上。男人也是一身黑乎乎的,头发、皮肤,连同身上的衣服几乎都是同一个颜色,而且他坐在身下、铺在老板椅上的那张更加黑的东西,竟然是一张熊皮。这个男人应该就是养熊场的老板了。

老板见他安定下来,便也在那张熊皮上坐正身子,上下打量着他说,你会干些什么?

汉子的脑子快速运转,猜测着这个养熊场最需要什么人。之前我养过狗……这样说着,他绷紧的两条腿,具体说是左腿,似乎疼痛起来,不自觉地失了力,这使他本来站直的身子发生了一些倾斜。

好吧。听他这样说,老板也不打算继续问下去了,朝他摆摆手说,行,你留下来吧。

就在这时,办公室里屋的门轻轻打开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走出来站到老板身后,一只手搭在了椅背的熊皮上。

汉子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看她的样子像是医院里的医生或者护士,至于她和老板的关系,倒是显而易见。那一刻,汉子贸然地把女人当作了老板的秘书甚至妻子,并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

在这里干活儿管吃管住,老板继续对他说,一个月八百块钱的工资。

汉子简单地想了一下,沒有讨价还价,立马同意了他开出的条件。能有一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就不错了,竟然还能拿到八百块钱的工资,这样的机会多难得,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老板朝窗外看了一眼说,让他们领你到宿舍里看一下吧。

站在他身后的女人自告奋勇地说,我带他去。说着就要朝汉子走来。

老板抬手制止住她说,你待在这儿别动,我让老六领他去。说完,在桌面的什么东西上按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身后传来一轻一重的脚步声。汉子灵敏的耳朵听出来,进来的应该是一个瘸子。意识到这一点,不知为什么,他的左腿又痛了一下。一个男人越过他径直走到了老板台前,果然,腿有些问题,而且和他一样也是左腿。他应该就是老六。

你带这个人到宿舍里去,老板指了一下汉子说,他有什么不会的地方你教教他。

老六这才扭过头来,朝他上下扫视了一下,轻轻点点头说,跟我来吧。说完向门外走去。

汉子跟在他身后,很快出了办公室。本以为宿舍会在远处的什么地方,但没想到老六拿出一串钥匙,打开了旁边一间屋子的门。汉子回了一下头,发现自己的宿舍与老板的办公室只隔了一个门。

与老板办公室里豪华拥挤的景象完全不同,这间同样大小的房间十分空荡,只在角落里支着两张简易木床。一张稀稀落落的草垫子铺在上面,还有一床不算干净的破棉被,除此之外便什么东西也没有了。很好,尽管这个地方简陋得要命,但汉子十分满意,在心里一遍遍地说,你终于有一个安身之地了。汉子随便选择了一张床,刚要坐下来,盯着对面的另一张床有了疑问,不会是让我一个人住这间屋吧?

老六看出了他的心思,吧嗒一下嘴说,巧了,前些日子这屋里的两个人都走了,你就一个人住这里吧。

汉子不由得高兴地拍了一下手,那简直太好了,一个人待在一个地方,这可是他求之不得的。他随口问道,他们怎么走了?

老六不情愿地回答他说,不愿干了呗。

听他这样说,汉子愣了一下,莫非这里不是一个好待的地方?

老六已经完成了任务,要离开的时候汉子又喊住了他。老哥,他尽量用听起来亲切的语气问他,那些熊,他朝门外黑熊活动的地方指了一下,真的不会伤害我们吗?

老六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一瘸一拐地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嘟囔着说,伤害我们?切,我们不伤害它们就不错了。

汉子送他出屋,站在走廊里朝院落里看,发现下面一堵墙上挂着几块黑乎乎的东西。他马上想到了老板铺在椅子上的熊皮,那几块黑乎乎的东西或许也是熊皮吧?他有些想不明白,这里不是养熊场吗?怎么也会杀熊取皮呢?

莫邪山黑熊属于亚洲黑熊的一个分支。亞洲黑熊又称狗熊、月熊,俗称黑瞎子,分布于东亚和南亚的丛林地区;胸部有浅色月弯形标记,颈部的毛发通常很长;具有攻击性,常危害牛羊;善于爬树、游泳……

汉子躺在床上,就着悬在房顶上的一盏四十瓦的灯泡,手里捧着老六扔给他的一本宣传手册,吃力地读着。别说,这本已经被人快要翻烂的手册,让他对这个陌生的养熊场,尤其是那些黑熊,有了一定的认识。在此之前,他接触过的动物有限,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和黑熊打上交道。

外面传来一阵阵黑熊的叫声,在黑夜里显得异常刺耳。汉子不知道那些黑熊为什么吼叫,声音里好像还饱含着悲愤和苦恼。过了一阵子,熊的叫声消失了,但另一种声音却传了过来。汉子一听便判断出来,这些声音来自隔壁,是男女交织在一起的声音。他忽然打了个激灵,急忙从床上坐起来。隔壁是老六的宿舍,那些声音中的男声应该是老六发出来的,可那个女声的发出者是谁呢?老六的老婆?难道老六带着自己的老婆在养熊场里打工呢?

汉子开始不安起来,从衣兜里摸出手机,手指颤抖着在键盘上一阵敲击。但就在按完最后一位手机号码时,他又停了下来,决定不打电话,改为发送短信。于是,他又颤抖着手指努力编出一条短信,匆匆向那个号码发了过去。汉子的短信内容是,我在山里找到了工作。发完这条短信,他两眼紧盯着手机屏幕,一动不动等待那个号码的回复。

过了大约一顿饭的工夫,那边的短信才发过来,也是简短的一句话,你在什么山里?

汉子摇了摇头,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这个蠢女人!接着,他又编辑出一条短信,并没有回答那边提出的问题,而是答非所问地写道,一个饲养场。

那边继续问他,什么饲养场?

汉子再次模棱两可地回,动物。可能意识到写得太少了,便又追加了一条短信,却是更少的一个字,狗。

那边似乎相信了他的话,在回复他的短信中说,养狗好。

说完这些话,他们似乎没什么可聊的了,汉子把手机装回衣兜,躺下来准备继续睡觉。这时候,墙壁那边的声音已经消失了,不管他怎样支起耳朵仔细听,也没有任何声音传来,不仅如此,就连外面那些熊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汉子紧张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没一会儿就进入了梦境。在睡梦里,他看见了一条狗。那条狗趴在一张老板台的下面,尖锐的目光像两支冷箭一样朝他射来,白森森的牙齿和红艳艳的舌头都暴露在嘴巴外面。望着那条狗凶残的模样,汉子站在门口停住了脚,硬着头皮打消了退出去的念头,鼓起勇气抬起脚来,踩着滑溜溜的地板向那张横亘在屋内的老板台走去,向坐在老板台后面的那个小白脸走去。他当然知道,想要顺利走到那个家伙的面前,首先要越过那条凶恶的狗。而对他来说这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虽然他的衣兜内藏着一把刚刚抹去锈迹的刀子,但还是明显处于下风。因为在这个办公室里,除了那只随时准备出击的狗之外,还有两个打手模样的人站在老板台两边,像两个看门的小鬼一样护佑着他们的主人。

干什么?看到他气冲冲地进屋来,坐在老板台后的小白脸警惕起来,拍打着桌面虚张声势地问他,你要干什么?说着,他朝那只狗看了一眼,用再明确不过的架势告诉他,我已经做了万全的防备,就算你把衣兜里的刀子掏出来,也伤害不到我。

汉子不想就这样退缩,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你是一个汉子,怎么能被一个小白脸吓住呢?怎么能被一个虚张声势的畜生吓住呢?于是,尽管那条凶残的狗在他面前又是龇牙又是吼叫,他仍然挺着胸脯往前走。当然,这样的结果便是,那条被激怒的狗再也忍受不了他的挑衅,像一道闪电一般冲过来,直通通地扑到了他身上。汉子在倒下去的时候,感到左腿一阵剧烈的疼痛……

汉子从梦中醒来,左腿处的疼痛感还没有消失。

根据老六的指示,汉子从堆积如山的麻包里抱起一只扛到肩膀上,跟在老六身后,晃晃悠悠地往库房门外走。麻包少说也有五十斤重,老六的身形比他小得多,还是个瘸子,但扛着同样的麻包却走得比他还快。虽然下半身因为一条腿的残疾而歪来斜去,但上半身十分稳健,那只扛在他肩膀上的麻包轻易不动弹一下。

两个人走进厨间,把肩膀上的麻包卸下来。老六让他坐到灶坑前,用堆积在身后的木柴生火。当大锅里的水冒出热气时,老六把几只麻包里的东西分别倒进锅里,然后用一把大铁铲慢慢搅动。两个人一边给黑熊做饭,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闲话。

你不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人?老六斜过眼来,又像第一次见他时那样上下打量。

汉子往锅灶下续了一把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只是模棱两可地点了一下头,他不想把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给别人。

你为什么到这个地方来打工呢?老六继续问他,听说在城里打工比这儿挣钱多呢。

汉子咽了口唾沫说,我不太需要钱。

老六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产生了好奇。

汉子不想让他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便主动转移话题说,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老六摇摇头说,被熊咬的。说到这儿,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痛快的事,仰起头来望着被灶烟熏得有些泛黑的房顶,叹了一口气说,在这儿干活儿嘛,就得小心点儿。

汉子再一次问道,你是说,那些熊会伤害我们?

老六忽然咧开大嘴,有些嘲讽地哈哈笑了起来。你以为它们还那么厉害吗?他朝窗外远处指了一下,过会儿你就知道了,它们一个个都像小媳妇一样老实得很呢。

听着他不伦不类的比喻,汉子一头雾水,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便问道,你是说它们都被关怕了吗?

在他看来,再有脾气的人,你把他关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等时间长了以后,他身上的那些脾气就会像流水一般淌走了。人是这样,动物难道不也是这样吗?虽然饲养场为黑熊开辟了活动场地,但比起广阔的山野来,这个饲养场和一座封闭的监狱没区别。监狱?念叨着这个可怕的词,汉子的手不禁哆嗦了一下,差点儿把锅灶下正在燃烧的柴火弄出来。为了避开这些不愉快的想法,汉子又转移话题说,是不是你老婆也在这里和你一起打工?

是,老六点了一下头说,她也在这儿。

汉子迟疑了一下,继续问,嫂子是一个怎样的人?

没想到老六竟然说,你来的时候不是见过她了吗?

汉子疑惑地眨了眨眼,没有呀。他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在养熊场见过女人。

在老板的办公室里,老六用手比画了一下,她身上穿着白大褂,就站在离你不远的地方。

汉子拍了一下脑袋,突然醒悟,原来那个站在老板身后被自己误认为是老板秘书或者老婆的女人,竟然是老六的妻子。他有些不敢相信,老六的妻子为什么站在老板身边?好像还是从老板办公室的里屋出来的,而且一副跟老板关系匪浅的样子。

老六似乎也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不禁把握在手里的菜刀举起来,在头顶上挥舞了一下,然后重重地砍在案板上。

望着那把一角深深陷进案板里的菜刀,汉子发起呆来。

他们把为黑熊熬煮的食物盛到几只木桶里,再把木桶搬到一辆手推车上。汉子推起车子,跟着老六朝黑熊的圈舍走去。

汉子跟着老六一进到饲养区内,便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应该是从黑熊身上散发出来的,让他一时有些难以适应。圈舍的一端是一条长廊,隔一段便有一个铁门,上面门鼻上挂着一把铁锁。

老六抖着钥匙打开铁门,一股更加浓烈的腥臭味从里面冲出来,毫不客气地扑到他们脸上。汉子踉跄了一下,立马丢下手推车,腾出手来紧紧捂住鼻子。里面黑咕隆咚一片,老六摸到开关,把灯打开。随着灯光亮起,汉子驚讶地看见,如仓库一般的圈舍内悬空垂吊着一个个铁笼子,每个铁笼子里都装着一只黑熊。那些铁笼子做得十分狭小,黑熊待在里面只能保持一个或站或卧的姿势,甚至不能换一下方向。

为什么?汉子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它们?

老六见怪不怪地说,怕它们随便动呗。

汉子有些不明白他的话,说道,熊是活的动物,为什么要怕它们动呢?就这么一直把它们关在这里?

老六淡漠地说,当然一直关在这里,除非它们没什么用了,才会从这里放出去,那时候它们也没有什么好活了。

汉子琢磨着他的话,有些回不过味儿来。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一只熊能活多少年?老六说,二十多年吧。汉子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也就是说,这些熊要在那个狭小的笼子里待上漫长的二十年,而当它们被放出来的时候,便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根本没有享受自由的机会?这时,他又想到了那十几只在活动区域出没的熊,它们为什么就能到外面去呢?

老六耸了耸肩膀说,它们都是让外边来的参观者看的,再说,都是一些还没长大的小熊,等成年了也要被关到这里来的。说完这些不该说的话,老六朝他摆一下手说,好了好了,干活儿吧。

在往食槽里添加食物的时候,汉子得以近距离观察这种如刑具般的铁笼子,几乎每根铁条上都沾满了黑乎乎的熊毛,有的还染有斑斑点点的红色血迹。这又一次让他惊住了,这些血迹是黑熊身上的?

虽然汉子和老六是来给黑熊们喂食的,尤其是老六,是这里的老员工了,按理说那些熊已经认识他,但在往食槽里添加食物时,笼子里面的黑熊对他们充满了敌意,时不时地仰起头,张开嘴,咆哮一阵。即使在它们进食的时候,也不时转过头来,用警惕的目光看他们一眼。

给这个圈舍里的黑熊喂完食,老六出来时熄灭了里面的灯。汉子不解地问他,里面没有任何光线,为什么还要关灯呢?

老六撇一下嘴说,它们不是黑瞎子吗,还需要什么光线?说着,就把大铁锁在门鼻上锁死了。

汉子有些反应不过来,就算它们是黑瞎子,可也是外面世界的动物呀。想到这里,汉子抬起头来朝着远处广阔的山野眺望了一眼。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外面那个自由的世界是多么美好呀。他指着远处问老六说,这座山里还有野生的黑熊吗?

老六看了他一眼,吸了一口气说,也许有,也许没有。

汉子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样的表述等于什么也没说。

但过了一会儿老六又说,凡事都有个例外,就算他们有天大的本事,又怎么能把它们全逮下来呢?

汉子愣了一下,再次抬起头望着远处重峦叠嶂的山野。如果真有一只落网的黑熊,此刻它在山林里干什么呢?

女人推开里屋的门。一直坐在沙发里等她的老板站起身,张开双臂朝她走过去。我的小乖乖,老板觍着他的白色脸皮说,快到我身边来,我都要等不及了。说着,抱住了女人的身子。急什么急?女人假意推了他一把,你让人家再准备一下嘛。老板当然没有被她推开,还做什么准备?我们直接来就是了。老板搂着她朝那张空着的大床走去。他抱起女人轻轻放在床上,然后急不可待地伏下身去……

汉子全身猛地抖动了一下,顿时睁开了眼睛。他极力驱赶这些乱七八糟的画面,让自己激动的脑子冷静下来。刚才的画面不像梦境,也不像幻觉,就像是真实发生在他眼前的一样。汉子站起身来在库房的空地上转了几个圈,又坐回到那些麻包的空隙间,从衣兜里掏出他的手机,抖动着手指头在键盘上敲起来。

他本来不想再联系对方了,如果对方的手机在警察手里 ,那他的行踪很快就会暴露。那些警察找不到他的踪迹,极有可能在他的妻子身上下手。但不和妻子联系,他又如何放得下心来呢?自己不管不顾地逃掉了,让妻子一个人在家应付警察,面对接下来更加艰难的生活,作为一个汉子,他怎么能这样做呢?想到这里,汉子更加急切地在键盘上按出那一串数字。反正现在库房里只有自己,他和那个遥远的女人说上一会儿话,是不会惊扰其他人的。

手机里传来了嘟嘟的声音,他的心脏一阵狂跳,几乎要冲到嗓子眼。他已经快一年没有见过妻子了,在自己远走天涯的这段时间,妻子都在干些什么?有没有再去找那个小白脸?当然,找也没用,人家是否愿意见她都不一定。因为自己捅的那几刀,小白脸只能在医院度过他的下半生了。没有小白脸给她提供帮助,这个爱慕虚荣的女人该怎么生活?汉子又开始害怕听到她的消息,就在他感觉电话快要接通的时候,果断地按下了取消键。这样也好,如果女人愿意和他通话,也处在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里,她会主动把电话拨回来的。

汉子想得不错,过了大约一支烟的时间,妻子把电话打过来了。他颤抖的手指使劲儿按在接听键上。你那边安全吗?汉子上来便问,可能觉得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不等回答又接着问道,你怎么样?这些日子他们又找你了没有?

你是说警察还是……说到这儿,妻子便停下不说了。

汉子想了一下,才意识到会找妻子的除了警察以外,或许还有小白脸身边的人。是呀,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不能找他这个已经逃走的男人算账,只好纠缠住他的妻子不放了。这样一想,汉子便觉得更加愧疚,似乎对不起对方的那个人是自己。

妻子忽然主动对他说,知道你找到了工作,我真替你高兴。

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一听到高兴二字,汉子的内心也平静下来,但想到那些关在铁笼子里的黑熊们,心情又有些忧郁,他找到的到底是一份怎样的工作呀。

如果可能的话,妻子在那边又说,我也到你那里去吧?

汉子没有犹豫当即拒绝,不不,你不能到这里来。你还是留在家里,汉子用坚决的口气说,这里的条件很艰苦,不是你一个女人能待下去的。

妻子用哀伤的语气说,那我该怎么办?我连一件能做的事也找不到。

为什么?你就不要再挑三拣四的了,只要能找到一个还说得过去的工作……

妻子打断了他的话,为什么你还是这样看我?难道在你心里,我一直就是个爱挑剔的女人吗?

汉子差点儿脱口而出,是呀,你一直就是。但他知道,这种话不能再对那个女人说,在过去的日子里,他们没少因为这个争吵,有一回还差点儿闹到法庭上去。后来,妻子被那个小白脸所诱惑,家几乎被那个可耻的家伙毁掉。这个天真的女人以为小白脸真的爱上了她,的确,妻子颇有姿色,正是这一点助长了她的虚荣和傲慢,也使她的大脑变得浅薄而简单,竟然认为仅凭着自己的姿色就能征服那个家财万贯的白脸老板,彻底改变自己的境遇……

什么像样的工作我也找不到,妻子哭哭啼啼地说,自从……哪里还会有地方要我呢?我成了一个被这个社会、被你们所有人抛弃的人。

汉子想对她说,你没有被抛弃,起码我没有抛弃你。但又没有底气这样说,他逃之夭夭不也算是对她的一种抛弃吗?抛弃这个词让汉子更加感觉到一种透彻肺腑的感伤和凄凉,不要说妻子被抛弃了,就连自己也被驱赶到了这个偏远封闭的山区,在这个地方和一群受到关押、虐待的动物打交道。他甚至觉得,此刻那些黑熊的悲惨处境就是对自己的一个真实隐喻,没错,它们在这个地方被关押,受摧残,虽然自己是来照料它们的人,但本质上和它们又有什么区别?他和它们一样待在这个地方,待在一个如此恶劣的环境中,从某种意义上说,自己也像它们一样受到了关押。

不要来,他再次警告妻子说,不要轻易离开自己的家。

那我该怎么办呢?妻子在那边哭得更伤心了。

汉子沮丧地在心里说,我哪里知道你该怎么办呢?他结束了这个没有结果的话题,转而提醒她说,打完这个电话你就把电话卡扔了吧,换一个新的,免得被他们监听到。

尽管对妻子嘱咐了这番话,但挂了电话后,汉子还是决定自己采取主动,到镇上去更换一个新的号码。指望那个陷入忧郁的女人,十有八九是要耽误事的。

汉子跟着女人进到圈舍,关在笼子里的黑熊立马骚动起来,愤怒的咆哮像雷声一般在圈舍四处回响。由于进来的次数多了,汉子习惯了这种场面,也对这些被关在狭小笼子里的可怜家伙有了更清楚的了解。

每只黑熊的肚子下面都垂吊着一根黑乎乎的管子,他一开始以为是黑熊外露的生殖器,但后来发现那些母熊也有,这才知道管子是被人另外加上去的,连接到黑熊肚子里的胆囊。这个养熊场之所以大规模饲养黑熊,就是为了采集它们的胆汁,牟取暴利。黑熊每天都把自己的胆汁排泄到那根管子里,然后由工作人员在管子的另一头连上一个密封袋,将管子里的胆汁导引进去,采集黑熊胆汁的工作就完成了。接下来就是对胆汁进行加工,制作成药粉,以高昂的价格卖给消费者……

汉子见一个铁笼子剧烈晃动起来,便赶紧走了过去。他发現这个铁笼子格外大,关在里面的那只黑熊的身形和力量都比其他黑熊大许多,它的脾气以及表达愤怒的方式也更加突出——两只前掌挥起来,不停地拍击铁笼子,朝着进来的人吼叫。在它的带动下,整个圈舍里的黑熊都陷入了疯狂的骚乱中。望着那只晃动的铁笼子,汉子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铁条上会有那么多血迹,原来是黑熊们这样弄出来的。他往前凑了一下,果然看见这只黑熊的两只前掌已经泛出红艳艳的血迹。汉子心里一阵急跳,不禁扭头看了女人一眼。

女人,也就是老六的妻子,朝那只黑熊瞪了一眼,说道,还闹?再闹该给你穿铁马甲了。

汉子不解地问她,什么是铁马甲?

女人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抬手往一个方向指了一下,便转身忙其他事去了。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汉子发现圈舍的角落里竟然有一只黑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汉子走过去仔细打量,才明白这只黑熊之所以一动不动,也不啸叫,是因为身上穿着一件用铁皮做成的衣服,坚硬的铁皮紧紧箍住了它的腰身,只在肚子下面留出一个开口,便于那根装有它胆汁的管子连到外面。这只可怜的家伙无法动弹身子,只能翻动着两只小眼睛,用愤怒夹杂绝望的眼神看着他。汉子不敢直视它的眼睛,把目光移到了另一边。

这时,女人开始动手采集胆汁。

叫你再闹,她索性把工作目标锁定了那只带头闹事的黑熊,那就从你这里开始吧。女人从手推车里取出一只密封袋,走到铁笼子的下面,举起手来试图把密封袋连接到黑熊肚子上的管子上。

黑熊似乎知道她要干什么,见她朝自己走过来,越发愤慨,一边用力晃摆身子,让她无法把手里的密封袋连接上,一边使劲儿拍击铁条,试图让她在威吓面前知难而退。但它显然低估了铁笼子的作用,也低估了女人的决心,不管它如何叫闹,也没能让铁笼子晃得多么厉害,女人只稍稍费了一点儿力,就把手里的密封袋成功连接到了那根管子上。

看着墨绿色的胆汁一点点流淌到透明的密封袋内,女人得意地笑了。怎么样?她幸灾乐祸地对它说,你还有什么高招儿不妨就使出来吧。

汉子在离女人不远的地方看着她,心思却一直在那只穿着铁马甲的黑熊身上,于是开口问她说,那只铁马甲很沉吗?

女人转身走向另一个铁笼子,轻描淡写地说,大约三四十斤吧。

汉子扭头去看那只倒霉的黑熊,每天都穿着一件三十四斤重的铁衣服,会是什么感受?

不知什么时候,老六出现在了圈舍门口,但他并没有进来,而是在门外鬼鬼祟祟地窥探。女人虽然忙碌着采集胆汁,却仍发现了他的到来,朝着门口大声喊,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她这样一喊,老六便不好意思再待在外面,只好装模作样地走了进来。

汉子还在想着铁马甲,一见他便径直问道,为什么?为什么非要给它们穿铁马甲?仿佛要把心里的不快都发泄到这个瘸子身上。

老六愣住了,不知道汉子在问什么,直到看见了那只穿着铁马甲的黑熊,才解释说,是为了保护黑熊肚子上的伤口,不得已才这样的。因为那个插着管子的伤口一直敞开着,黑熊一感到痛便用爪子挠,时间长了就会引发感染甚至溃烂,只有给它们穿上了铁马甲,才能防止它们伤到自己。

汉子没有想到看上去粗蛮笨壮的老六竟然耐心给自己解释,还是这样一番说辞,反问一句,给你穿上这样的铁马甲,你会觉得舒服吗?

你以为是那身铁马甲束缚了它?老六指了一下那只一动不动的黑熊说,才不是呢,对于那些野性未泯的熊来说,你就是给它穿上两层铁马甲,它也老实不了。

那它是怎么回事?

它兴许是患上了刻板行为症吧。

刻板行为症?汉子听不懂,什么叫刻板行为症?

老六比画着对他说,就是每天都做同一个动作,我也说不大清楚,都是从兽医那里听来的,只要得了这种病,黑熊就会变得怪异起来,有的天天在那里摆手,有的一个劲儿地摇头,还有的不停用头撞笼子,甚至把头盖骨撞裂也不停下来。他又指了一下那只不动的黑熊,比起那些病情严重的熊来,它可是幸运多了。

汉子打断他的话,是不是所有穿上铁马甲的黑熊,最后都会得这个病?

老六不置可否地说,兴许是这样吧。

听他这样说汉子便明白了,正是那身该死的铁马甲束缚黑熊的时间久了,才让它们变成了无法靠近的怪物。

老六好像不想继续和女人待在同一个地方,很快离开了。

圈舍内又剩下了女人和汉子两个人。女人已经快要采集完所有黑熊的胆汁,那辆手推车里堆满了装着墨绿色液体的塑封袋。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虽然是老六的妻子,但比她的丈夫难接触得多。如果不是老六说出他们的关系,汉子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会嫁给一个瘸子。老六不仅腿有残疾,而且长相丑陋,而与之相反,女人不但颇有姿色而且气质脱俗,尤其是那身笔挺的白色外衣,给她亭亭玉立的身姿增加了几分书卷气。

汉子不愿再看女人采集熊胆的情景,便也打算到外面去。但在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察觉到有一只小黑熊正用渴望的目光看着他。这使他心里一动,不禁停下了脚步。这是整个圈舍里最小的一个笼子,里面的黑熊也是个头最小的。这只小熊看他的眼神是那样平和,在这个喧嚣不止的圈舍里仿佛一个特殊的存在,它黑色的小眼睛就像是埋在泥土里的黑玉。

汉子凑到那个铁笼子前,这应该是一个熊孩子吧?他随即想起了那些在活动场地里玩耍的幼熊,不禁感到奇怪,同样是没有长大的小熊,它怎么被关到这里来了呢?而且它的肚子下面也有一根连接胆囊的管子,还这么小,就像那些大熊一样被采去了宝贵的胆汁。

汉子探头靠近它,这只小熊竟然发出“哎呀”一声感叹。汉子震惊之余内心也柔软起来,它该不会是对着我“哎呀”吧?说来奇怪,汉子刚想到这里,那只小熊竟然又发出一声“哎呀”。

真是个可爱的小精灵!这只小熊似乎听到了他心里的话,从笼子里伸出一只爪子,轻轻地朝他挥舞了一下。于是,汉子也不由自主地抬起自己的手,接住了那只小小的熊掌。但几乎是同时,一声惊叫在圈舍响起,汉子甩开那只熊掌,身子趔趄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在地上。原来,那只熊掌已经感染,烂了半边,露出了骨头。

他闹出的动静实在有些大,女人以为他出了什么问题,赶紧朝他走了过来。你怎么回事?女人有些生气地问他。

汉子镇定下来,朝那只小熊指了一下说,它的爪子怎么回事?

女人用无所谓的口气说,它被关得太久了,经常噬咬手掌,日子一长,前掌就留下了一个洞。见他没什么事,女人说完转身就走了。

汉子看着她的背影问道,这不是一只幼熊吗?为什么也要被取胆汁呢?

听他这样说,女人又停下来看向他,尽量耐心地对他解释说,别看它的个头小,它可不是一只年幼的小熊了,你没有看出来吗?它其實是一只侏儒熊。

汉子再次吃了一惊,什么?熊也有侏儒?他扭头望向那只小熊,似乎这时才发现它的脸上布满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看来真是一只年老的黑熊。它被关了多久了?汉子继续追问道。

女人想了一下说,从我来这里的时候,它就已经被关在这儿了。我在这里都快有十个年头了。

你真的被关了那么久吗?汉子望着这只年老的侏儒熊,感觉到了难以承受的沉重压力,眼里的泪水往外涌。你这个可怜的老家伙,你在这里受了多少罪呀。汉子鼓起勇气伸出手,再一次握住了那只伸出来的熊掌,他握得是那样小心,唯恐自己把它弄疼了。

侏儒熊用平静的眼神望着他,看不出任何委屈和怨恨。

我送你一個名字吧,汉子念叨着对它说,叫你哎呀行不行?

这只已经有了名字的熊依旧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就算你同意了,汉子松开它的前掌说,从现在起,你就是一只名叫哎呀的熊了。

汉子告别哎呀,从圈舍里出来的时候,脸上的泪水仍在止不住地流。

女人推开里屋的门走进来。一直坐在沙发上等待她的老板站起身,伸出两手,一脸猥琐的笑容朝她走过去……

汉子打了个激灵,赶紧睁开眼睛。他以为自己又一次梦到了妻子和那个小白脸勾搭的情景,但不对,此刻他并没有躺在床上,眼前的情景也没有因为他的醒来而停止。汉子把眼睛从窗前收回来,摇了几下脑袋让自己完全清醒过来,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是站在办公楼的走廊里,正面对着老板办公室里屋的窗户,此刻和那个黑乎乎的老板纠缠在一起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老六的老婆。

想到老六,汉子的目光落在前面不远处的门上,在心里恨恨地想,这个狗日的老板也太明目张胆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就和老六老婆勾搭在一起,老六的宿舍就在旁边呢,这不是对老六的公开侮辱和欺负吗?还好,老六现在不在宿舍。

汉子快速离开了老板办公室的窗前。当他走到老六宿舍的窗外时,借着走廊里的灯光往里看了一眼,却惊奇地发现床铺上鼓鼓囊囊的,那个装模作样睡觉的人除了老六还能是谁呢?他的宿舍和老板的里屋仅隔了一面墙,那些怪异的声音难道一点儿没传到他耳朵里吗?汉子在心里朝他怒骂,真是一个该死的窝囊废!

汉子愤愤不平地回到自己屋里,躺到床上把两手枕在脑后,直直地看着房顶发呆。忽然他想起什么,把手从脑后收回来,伸到衣兜里慌忙地摸索。他把手机抓在手里,发了一会儿呆之后,开始拨打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但不知怎么回事,他打了好几遍,那边始终无人接听。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嘟嘟声,汉子紧张起来,也许她真的换了号码?他安慰自己说,那就只能等她打过来了。

汉子以为,这一夜就只能这样倍感煎熬地度过了。但快到半夜时分,就在他似睡非睡时,门被敲响了。他吓了一跳,这个时间会是谁呢?汉子想到了老板,甚至想到了那个女人,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老六。

兄弟,老六一进来,就不由分说跪下抱住了他的身子痛哭起来,你打我一顿吧!

汉子往后退了一步,一脸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打你?

老六抬起头,用可怜兮兮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去,然后快速举起一只手往自己脸上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你不打我,那我就自己打自己!说着,他的另一只手也举起来,两手交替着往自己脸上招呼。

汉子本来不想阻止老六的举动,但听着他脸上发出的巴掌声,还是没忍住伸出双手,紧紧攥住了他那像枯树枝一般的手腕。好啦好啦,汉子叹着气对他说,别打了。然后把老六从地上拖起来,按在了自己的床沿上。

兄弟,老六勉强坐稳身子,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颊痛苦地说,不要笑话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呀!

汉子直直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不懂他为什么没有办法。

老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我是他的员工,他给我发工资,我一家老小的生活都攥在他的手里。他看我不顺眼了,稍稍努一下嘴,我就会丢掉这份工作,那样一来,我全家就吃不上饭了。

汉子依旧静静地看着他,在心里反驳他的话说,我也是那个人的员工,我一家老小的生活也攥在那个人的手里,但我却没任由他欺负我的妻子。我拿着那把刀,只用了半分的力,就让他的下半生在医院里度过了。

老六继续往下说,你不知道那个人有多狠,他手底下养着一帮没有人性的打手,真把他惹急了,命丢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呢。

汉子也在心里说,那个家伙更加心狠手辣,也更加实力雄厚,但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依然会挺起胸膛把手里的刀子狠狠地插到他身上去。

你知道我这条腿是怎么残的吗?老六忽然抬起他那条瘸腿,在上面拍打了两下说,就是因为我惹急了他,这个狗日的就派了几个他的手下,把我架起来丢进了熊池子里,那些熊一闻到我的气味儿,就朝我围了过来。他还从熊圈上面伸下头来,一脸得意地问我服不服。我本来想说,不服,就是让那些熊把我吃了也不服。但人不到关键时刻是不知道自己有几两肉的,原先我也认为自己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如果不是在熊圈里待了那么一会儿,又哪里会知道自己其实胆小如鼠。人啊,虽然在这个世界上受苦受难,但其实并不想就那么快地离去。那次之后,我便深刻地明白了贪生怕死的含义。兄弟,我是不是让你看笑话了?

听他这样说,汉子也陷入了深思,不再用嘲笑和讥讽的目光看这个可怜的家伙。你有没有怕过死?汉子在心里问自己,你留恋这个世界吗?没有犹豫,汉子就做出了肯定的回答,不然他怎么会为了逃亡在外面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呢?

眼看那些熊就要到我面前了,老六继续说,那个家伙在上面又问了我一次,怎么样?服不服?我知道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便只好低下头,用最大的勇气回答他说,服。兄弟,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向别人屈服是需要勇气的,只有勇敢的人才能说出向别人屈服的话,才能做出向别人屈服的姿态。兄弟,我这样说你能理解吗?你是不是还在笑话我呢?

汉子仍旧没有作出回应。听着老六的质问,他第一次对自己坚持的立场产生了怀疑,无法对勇敢和怯懦这个话题轻易表态。

直到我说出服那个字来的时候,那个家伙才让他的打手把我弄了上来。但已经有些晚了,我抓着他们丢下来的绳子手忙脚乱地往上爬的时候,还是有一只熊咬住了我的左腿。就这样,我成了瘸子,也成了天下最懦弱的人。说到这儿,老六又低下头去,陷入了深深的沮丧和颓唐当中。

这一次,汉子没有再冷漠地对待他,而是真心实意地说,老哥,你真的是不容易呀。

兄弟!老六再一次抱住汉子的身子,大声痛哭起来。

妻子打来电话时,汉子正站在黑熊的活动场地边,望着那十几只在池子里面玩耍嬉戏的幼熊发呆。

黑熊的活动场地大约有一个篮球场大小,地面以下的部分由一圈坚硬的青石板垒成,形成了一个带有天然色彩的池子,里面种植着灌木和杂草,还放置了一大堆石头,甚至码成了一座像模像样的假山,更惹人注目的是,中间还安置着一个高大的铁架子,代替真正的树木让幼熊们爬到上面去玩耍。高出地面的部分围着一圈粗硬的铁栅栏,大约有两人多高,在围栏的顶端部分则蒙上了一层尼龙网。

就算这些幼熊有天大的本事,也是逃不到外面去的。它们也无法在这里长久地快乐下去,因为指不定哪一天,就会被送到那个黑暗的场地里去,成为这个养熊场牟取暴利的工具。

汉子拿出手机,一见屏幕上显示的熟悉号码,便知道妻子和自己一样,还没来得及更换号码。望着屏幕上不停闪烁的号码,汉子似乎感觉到妻子有什么急迫的事情,便没有再犹豫,按下了接听键。

我今天又去找工作了,妻子一上来就对他说,我去了两家超市和一家宾馆。

为什么去那么多家?还没问出口汉子便明白过来,这说明妻子的工作没有找成功,不然跑那么多地方干什么?想到这儿,汉子不禁闭了一下眼,找工作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他对此早就有体会。快一年来,为了应付基本的吃喝问题,他不得不边逃亡边找活儿干,哪怕只能换来一顿饭。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是极其不易的,自己是这样,妻子更是如此。

他们都不要我,妻子用沮丧的口气说,不管我怎么求他们。那些人知道我的身份后,都毫不客气地把我赶出来,好像我什么活儿都干不了,只会给别人增添麻烦似的。我跑了一天,一分钱也没有挣到……

听到这儿,汉子也为妻子的遭遇感到一阵心酸。都是你这个该死的东西!他在心里埋怨自己,虽然养熊场不那么舒服,但至少在这里有吃饭和睡觉的地方,比起艰难的妻子来不知道要好到哪里去。

妻子忽然又用一种轻松舒畅的语调说,你猜我在回来的路上碰到谁了?也不等他回答,就直接说,我碰到小会了。

汉子想起来,那个叫小会的女人是妻子的闺蜜,还在做姑娘的日子里她们就是要好的朋友,虽然这些年减少了来往。他见过小会几次,那个女人不如妻子长得好看,也缺少一些气质。

前两年,妻子继续说,小会也下岗了,为了照顾一家人的生活,她也一直在找工作。

汉子问她,那她找到工作了没有?

前些日子还给我打电话让我帮忙找呢。看来她不知道我们的情况,以为我混得多好呢。也是,她一直觉得我比她有出息,本事比她大得多。

汉子有点儿不敢听下去了,刚刚的这些话不过是做铺垫,妻子的真正用意肯定都在接下来的话里。是不是小会现在混得很好呢?汉子怯怯地想。

果然,妻子突然提高了声音说,你可想不到,今天出现在我面前的小会竟然是一副珠光宝气的样子,就别说她穿的高档衣服了,只看一眼她戴的那些金光闪闪的首饰,都把我惊得目瞪口呆。我一时没认出她,简直不敢相信她是那个丑小鸭一般的小会。

汉子不禁闭了一下眼,在心里沮丧地对自己说,做好准备吧,妻子满腹抱怨的话还在后面呢。

以前小会是什么样子你没忘吧?妻子语速极快地问他说,在我的记忆里,她从来没穿过高档衣服,也没有像样地化过妆,更没有戴过一件说得过去的首饰。她就是一个很不起眼的普通女人,就像是路边随意栽种的一棵树,从她身边走过也不会注意到她的存在。妻子咽了一口唾沫说,可你想不到,现在的小会竟然像一朵光彩照人的美人蕉,没人能抗拒她的吸引力,尤其是男人。

聽着她夸张的描述,汉子心里一阵困惑,真的是这样吗?这个小会怎么会突然间脱胎换骨了?妻子该不会认错人了吧?

妻子似乎听到了他心里的疑问,说道,当时我以为认错人了,如果不是她先开口叫我一声的话。我还用故作平静的语气问她说,你怎么回事?怎么穿成了这种样子?搞得我都不敢和你说话了。小会没有听出我话里的嘲讽,一上来就得意地说,知道吗?我现在可算是发财了。说到这儿,她还故意把自己的身子挺起来,做出一副贵妇人似的虚伪样子,我已经过上了好日子,再也不用为吃穿住行发愁了。凭什么?你说她凭什么在我面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她忘了过去是怎么上赶着巴结我的吗?我真的太生气了,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一点儿不会看眼色,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对我炫耀个不停,真是发了财也充满低级趣味,我都不屑和她继续来往!

汉子不想再听下去了,却又不敢打断她的话,妻子的心态,不能说与自己毫无关系。

你知道她是怎么发财的吗?妻子忽然转换了话题。

不知道,该不是她捡到了哪个有钱人的钱包吧?当然,这只是一个玩笑,也算是顺应妻子的态度嘲讽一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妻子压低了声音,听她说,她走到那条下贱的道上去了。也真有她的,都做出这种事了,竟然还恬不知耻地和我说呢。

汉子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又觉得自己听错了,问妻子,哪条道?她走到哪条道上去了?

妻子用更加神秘的语气说,卖淫。

怎么会?汉子大吃一惊,他无法相信那个淳朴本分的小会能做出这种下贱事来。

我一开始听到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呢,小会那么老实的女人。她觉得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没有必要对我隐瞒什么,便不知羞耻地把她的发财秘诀一股脑告诉了我,你猜她是怎么干的?

不知道,总不会到街上去公开拉客吧?

那倒不会。妻子饶有兴趣地继续往下说,她每天夜里都到宾馆去,挨个儿给房间里的客人打电话,只要是男人接听,她便问人家说,先生,你要特殊服务吗?开始我都不懂是什么意思,后来经她一番解释,我才知道特殊服务就是指的那个。

汉子一边听着一边朝远处眺望,他想起来,在逃亡途中他住过一次宾馆,也在夜里接到过来自女人的电话。先生,你要特殊服务吗?尽管他是第一次接到这样的电话,但男人的本能让他秒懂那句话的意思,果断回答说,不需要。说完便把电话挂断了。

男人都他妈的不是好东西!妻子的话里忽然充满了愤怒,只要接到了这样的电话,十有八九都会上钩的!说到这儿,她直通通地问他说,如果你接到了这个电话,你会让她到你房间里去吗?

汉子本来想说不会,但他只是摇了摇头,没有把自己的态度说出来。这还用说吗?一个逃亡的人怎么会让陌生人到自己的房间里来呢?汉子不想再听下去了,又不忍心挂断妻子的电话,于是拿着手机的手离自己的耳朵越来越远,妻子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听不见。

这个狗日的世界,汉子一边使劲儿摇头一边在心里骂道,真他妈的没救了!

院落里传来了熊的嚎叫声。汉子支起耳朵仔细听,觉得这一阵熊的叫声比平时响亮许多,好像就在他身边撕心裂肺地叫喊似的。过了一会儿,熊的叫声再次传来,比刚刚更加清晰洪亮。汉子走出宿舍,站到走廊里往院子里看。这时他发现,原来老六也早就来到了走廊上,正伸着脖子朝院子里张望。

怎么回事?汉子问了他一句。自从那个夜晚之后,他便拿老六当兄弟看待了。

但没想到老六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回过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身回宿舍了。汉子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敌意,这让他感到奇怪,经过那一晚,这个家伙不但没有和自己拉近距离,反倒仇视起自己来了。汉子仔细想了一下,慢慢明白过来,也许正是因为那个夜晚老六向他倾吐了心声,觉得自己的短处被他掌握了,一时感到懊悔,才不想再理会他了。

这时,女人也从宿舍里走了出来。汉子不敢随便搭话,打算回宿舍。但出乎意料,女人竟然主动朝自己走来,而且一脸笑意,带着巴结的意味。汉子愣了一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女人走到他面前,用格外温柔的口气说,怎么样?这几天在这里还适应吗?

汉子一时有些瞠目结舌,按说自己发现了她的奸情,她应该对自己充满了怨恨才对,怎么还上赶着关心起他的生活来了?难道是因为把柄被自己拿捏住了?汉子恍然大悟。

不要听那个狗东西胡说八道,女人朝老六的宿舍努了一下嘴,一个没出息的男人说什么都没有用。不等他作出回应,她又朝院子里指了一下说,他们要杀那头熊了。

杀熊?汉子吃了一惊,顿时感觉从院子里传来的黑熊叫声更高亢了。汉子赶紧走到栏杆前,瞪大眼睛往院子里看。果然,一群人抬着一只铁笼子,正从圈舍的小门走出来。铁笼子里有一只奋力挣扎的黑熊,那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就是它发出来的。

他们真的要杀熊吗?汉子有些不相信,按说这是一家养熊场,那些被抽取胆汁的黑熊是他们牟取暴利的工具,是他们发财的宝贝,怎么会轻易杀掉呢?

没错,女人点点头说,他们的确要杀那只熊,不然费这么大力气把它弄出来干什么?

汉子继续往院子里看。那些人抬着铁笼子走得很慢,也许黑熊也感知到末日来临了吧,所以拼命挣扎,又是张开嘴巴吼叫,又是挥起熊掌拍击,又是四下里摇摆身子,又是用脑袋撞击铁条,折腾得十分厉害。那几个抬笼子的都是身强力壮的莽汉,虽然此刻已是秋去冬来的季节,却都光着膀子,身上的汗水在阳光的照耀下闪出一片片的光亮。汉子们有些累了,便把铁笼子放下来,张大着嘴巴喘息。

他们为什么要杀那只熊呢?

女人耸了一下肩膀说,因为那只熊太能捣乱了,说到这儿,她忽然想起什么,朝他跟前凑近了一步,前两天不是给它穿上了铁马甲吗?大家都以为它终于能老实了,但没想到昨天夜里它把那身铁马甲扒下来了。

壮汉抬着笼子进到了院子里,黑熊距离死亡更近了

你说的是那只个头大的熊吗?汉子想起来,那只大熊的确不好对付,接连几天都在笼子里闹事,引领着其他的熊不断地发生骚乱。大家担心这样下去圈舍里的熊会逐渐不受控制,于是便给那只大熊穿上了铁马甲,以为从此以后它也会慢慢屈服,变得跟那只患上严重刻板行为症的熊一样。但现在看来,所有的人都想错了。汉子有些不相信,它自己把那件铁马甲扒下来了?

女人点点头说,当然是它自己了,不然谁会帮它这个忙?

汉子又一次张大了嘴巴,难以想象,一只熊就算再有力气,又怎么能把那件用铁板做成的所谓衣服从自己身上脱下来呢?

留着它也是一個祸害,女人摇着头说,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风险,他们只能把它杀了。

汉子抬头朝那些挂在院子墙壁上的熊皮看了一眼,低声问她说,这里经常杀熊吗?

虽然不是经常,但只要时机到了,也会毫不客气地杀死几只的。

都是因为它们要造反吗?

女人笑了一下说,哪儿有那么多要造反的熊,我们每天都在抽取它们的胆汁,抽来抽去,它们也就没有那么大的胆量了。说到这儿,女人不自觉地回了一下头,又朝老六的宿舍看了一眼。

汉子思索着她的话,女人所说的胆汁和胆量是一回事吗?

唉,女人也朝远处看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还是不要有那么多胆子为好,不然的话,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说完,她颇有深意地看了汉子一眼,然后转身回自己屋了。

汉子反复琢磨她这句话,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他在心里对女人说,这句话你留着对你老公说去吧,老子才不吃这一套呢。

这时,外面再次热闹起来,汉子们重新把笼子抬起来,那只得到了喘息的黑熊也继续挣扎吼叫。壮汉抬着笼子进到了院子里,黑熊距离死亡更近了。

汉子没见过杀熊的场面,虽然知道一定非常残酷血腥,但还是忍不住好奇,穿过走廊,沿着楼梯朝院子里走去。等到了院子里,汉子发现老板也来了,正坐在一棵大树下的椅子上,身上披着一件毛茸茸的黑色大衣,应该也是用熊皮做成的。

在离老板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几抱粗的大树桩,平展展的截面上布满了斑驳的血迹,上面还趴伏着一些嗜血的绿头苍蝇,昭示着这里不久前发生过血淋淋的杀戮。汉子猜测,也许那只大熊待会儿就要在这根树桩上走上黄泉路了吧。他抬起头,果然看见那些壮汉抬着笼子朝树桩走去。他不知道为什么老板要亲眼看着这只属于他的大熊离去,是出于慈悲心肠来送行?还是仅仅满足自己杀戮的欲望?不管原因是什么,欣赏这么一个暴力血腥的场景,必须有强大的心理来支撑。汉子自认为不是一个胆怯的人,但此刻内心充满了畏惧和厌恶。

汉子们气喘吁吁地放下笼子,暂时蹲到一边去歇息。汉子这才看出来,那只装在笼子里的大熊浑身布满了血迹,大概是为了挣脱铁马甲的束缚,还有刚才一路上的反抗造成的。它的两只前掌和头颅烂乎乎一片,在日光的照射下闪出红艳艳的色彩,差点儿就要刺花了汉子的眼睛。

好样的!老板用敬佩的口气说,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能折騰的主儿。他又惋惜地吧嗒了一下嘴,只是可惜了你那张皮,无论如何也完整不了了。

此时的大熊已经累得不行,加之身上伤势严重,没有力气再进行反抗,所以当铁笼子放到地上的时候,它也疲惫地躺下身来,瞪着两只黑色的眼睛朝四周看,流淌血迹的嘴巴不时地开合一下,却无法再露出那些标志着它威力的牙齿和舌头。

大熊的四肢被绑上了锁链。笼子打开了,浑身充满力量的壮汉们扯拽起铁链,将大熊从笼子里拖了出来,拖到了那个树桩下。大熊大概闻到了上面散发出的同类的血腥气,仰起头来,对着高远的天空无奈而痛彻地嚎叫,嗷嗷嗷。

老板再次吧嗒了一下嘴说,真是好样的,给它喝一碗壮行酒吧。

汉子还以为听错了他的话,像给人送行一样也给熊喝一碗酒?

一个壮汉端来了一碗酒,在另外几个壮汉拽紧那四条锁链时,才小心翼翼地靠近大熊的头,把整整一碗酒慢慢地倒进它微张的嘴里。

好了,老板朝壮汉们摆摆手说,可以开始了。

那个壮汉把空了的酒碗放下,不知从什么地方扯出一根电线,像刚刚喂大熊喝酒一样,试着把电线的一头塞到它的嘴里去。汉子恍然大悟,原来他们要用电击的方式杀死大熊,然后再在树桩上分解它。

电线进到了嘴里,刚刚由于醉酒而平静下来的大熊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先是头颅,随即便是整个身子,随着一阵吱吱啦啦的响声,抖动越来越微小,最后大熊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了。在确定它完全死去以后,壮汉们松出一口气,凑过去把捆绑在四肢上的锁链解下来,然后一起用力,把那只足有三五百斤的大熊抬到树桩上。

老板站起来,抖了抖披在肩上的熊皮大衣,下命令说,趁热动手吧。

但那几个早就杀过许多次熊的壮汉却一动不动,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只趴在树桩上的死熊,没有上前去分解它的打算。

怎么回事?老板沉着脸问道,快点儿呀。

壮汉们面面相觑,满脸为难的样子。其中一个鼓起勇气,嗫嚅着说,从来没见过这么难对付的熊,我们暂时下不了手,还是等一等吧。

老板打断了他的话,等什么等?你们这些狗东西,之前的胆子到哪里去了?竟然被一头死熊吓住了,真是一群没有出息的烂屎!

但不管他用多么难听的语言辱骂,还是没人敢动手。

就在场面僵持不下的时候,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让我来吧。

人们回过头,惊讶地发现这个自告奋勇的人竟然是老六。一个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瘸子,居然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给大家排忧解难。

老板看着他,一脸的不相信。你?你行吗?在老板眼里,老六早就是一个没有任何胆量的人了。在这个养熊场,他只能做一个饲养员,根本不可能做一个刽子手。

但老六的到来,正好解救了那些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壮汉们。他们抢着替老六回答说,行行,就让老六试一下吧,我们相信老六,就分解个熊而已,还会难住他吗?

听了众人的话,老板终于点头同意。老六从人群后面走过来,慢慢走近了那只躺在树桩上的大熊。汉子这才看到,老六手里提着一把斧头。那是老六平时劈柴的工具,现在居然被他拎出来用来对付那只曾经不可一世的大熊了。

在众人的注视下,老六高高地举起那把斧头,对着大熊砍去。斧头的利刃在阳光下闪烁出灼亮的光彩,并且划出了一道美丽的弧线,落在那只早就没有了威风的大熊身上。先是大熊的头颅被剁下来,然后四个熊掌也先后离开了它的身子……

分解完大熊,老六一句话没说,丢下斧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转身穿过众人,慢慢朝宿舍方向走去。

望着老六一瘸一拐离去的背影,汉子久久回不过神来。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汉子困惑地问自己。

汉子到附近的镇上更换电话卡,几乎每走过一条街巷,都能看到有关养熊场的广告和宣传标语。从镇上人的闲谈中了解到,养熊场是乌龙镇的利税大户,正是因为它的存在,原本落后的乌龙镇才有了现在的繁荣模样。

回到养熊场以后,汉子给妻子发了一条短信。他有些紧张,如果妻子也换了新的电话卡,他们不就失去联系了吗?好在没过一会儿,那边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妻子没有问他更换电话卡的事,而是一上来就又说起了前几天提到的小会。一听到小会两个字,汉子便有些头大,不由得想把电话拿远,让妻子的声音离自己远一点儿。

妻子像是知道他不想听到小会,很快转移了话题,我好像是病了,这几天身子非常不舒服。

汉子一听急忙问她说,怎么回事?哪里不舒服?

妻子用懒洋洋的声音说,我的胆囊炎又犯了,这几天老是肚子痛,躺在床上连爬起来吃饭的力气也没有。

汉子有点儿意外,妻子的确有胆囊炎病史,但那是很久以前了。怎么回事?他关切地问道,你的病不是早好了吗?怎么又复发了?

妻子失落地说,我也以为好了呢,谁知道隔了这么久又犯了,看来它是不肯轻易放过我。

汉子安慰她说,不要悲观,这又不算什么致命的病。实在撑不住劲儿的话,就到医院去看一下吧。

妻子没好声气地说,你以为我不想去看吗?到医院去又要花一大笔钱,我现在连吃饭的钱都快没有了,哪里有闲钱去医院看病?

汉子觉得妻子的话有些夸张,怎么会连饭都吃不上了?

妻子似乎知道他内心的想法,毫不客气地抢白道,你在外面无拘无束地逍遥,就以为我在家里挥霍无度吗?我倒是想不管不顾地挥霍一下,可你也得把可供挥霍的东西给我呀。

听她这样说,汉子没有接话。

别以为我跟你说假话,刚才房东又来敲门了,在门外喊了好一阵子。我只能躲在家里用被子蒙住头和脸,任凭房东在门外说那些难听的话,弄得楼里的邻居差不多都听到了。

听着她真切的描述,汉子内心苦涩,说不出一个字。

也难怪人家把动静闹得那么大,妻子继续说,我已经欠了三个月的房租了,还赖在人家的房子里不走,换成我是房东,也会想把这样的人赶走的。说到这儿,妻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怎么就到了这般境地呢?

听着妻子对自己或明或暗的埋怨,汉子又一次感到了极度的羞愧。都是自己没有尽到丈夫的责任,竟然让一个女人来挑起一个家庭的担子。难道自己做错了吗?是不是那几刀根本就不该捅下去呢?如果现在妻子还在那个小白脸的床上躺着,她是不是就没有这些抱怨了?

你知道我那天碰见小会时她在干什么吗?妻子忽然又一次提到了小会,用又羡慕又嫉妒的口气说,她是从一家房地产的售楼大厅里出来的,一见我就迫不及待地说她买了一套房子,刚刚领到钥匙,说完还伸出手把一串金光闪闪的钥匙递给我看。

汉子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吗,小会居然能在那个城市买房了?他知道买房是妻子的心病,当初他们到那个城市奋斗的时候,妻子的最大愿望就是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于是他们拼命打拼,妻子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体向那个掌握他们命运的小白脸献媚……

我原本以为,妻子忽然提高了声音,我会在她之前买到房子呢,可是,可是……妻子终于说不下去了,呜呜地哭了起来。

汉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有安慰的话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只能紧闭着嘴唇,耐心地听她哭下去。

如果把我逼急了,妻子止住了哭泣,不管不顾地说,我也会去……话没说完,手机里突然没有了声音。

汉子把手机举到眼前,不知道是手机出了毛病,还是妻子挂断了。她那句没有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汉子想知道,又没有勇气打过去追问,只能使劲儿跺了一下脚,狠狠地把手机丢到窗台上,一头躺到床上。

这天的梦里,汉子看到一个女人走进一条灯光昏暗的走廊,举起手来在一扇门上轻轻敲了几下,然后用娇滴滴的声音说,先生,您的特殊服务到了。很快,那扇门打开了,一个半裸着身子的男人探出头,朝她打量了一下后,便伸出一只手把她拉了进去。尽管那扇门关上了,但汉子依然能看见屋里发生的场景:男人脱光女人身上的衣服,把她抱起来放到了床上……汉子不敢再看了,举起手来,紧紧捂住自己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所有的幻像都被一阵风刮走了,周围安静得可怕。汉子把手从脸上慢慢拿开,发现自己站在一条走廊上,在身边不远的地方果然也有一扇紧闭着的门。汉子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发懵的脑袋清醒,这才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然梦游来到了老板办公室的门外。这是不是说,刚才梦里看到的场景就发生在老板的屋内,那个被男人拉进屋的女人不是自己的妻子,而是老六的老婆?

十一

老六高高地挥起斧头,一下一下砍击在木头上,那把砍掉过黑熊头颅和四肢的斧子上满是凝固的血迹,在一起一落中闪出刺目的红光。很快,地下的几段木头成了一堆不规则的木条。老六放下斧头,把木条归拢在一起,又搬过几段木头,继续挥起斧头。

汉子在一边看着他,再一次觉得看似窝囊的老六其实不乏力量和勇气。

门口有阴影一闪,女人走进厨房,对他们说,那只死去的大熊被解剖以后,兽医对它的内脏进行了检验,发现肝脏里长满了肿瘤,最大的一个你们猜有多重?

汉子和老六看着她不说话,都没有去猜的想法。

女人只好主动说,最大的那个有六七斤呢,那只大熊的肝脏早就发生了病变,而且已经转移,它的胃部和肺部都变红了,胆囊内部也布满息肉,怪不得它每天发那么大的脾气,原来是被癌症折磨得受不了了,才变得如此疯狂。

汉子问道,癌症?熊也会得癌症?

女人点点头说,当然了,她朝外面圈舍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些天天被抽取胆汁的倒霉家伙,最后都会得这个病的。说完,不等他们作出其他反应,便又出去忙了。

汉子从她身上收回目光,又去看老六。真是这样吗?他低声问道。

老六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再次举起斧头,更加卖力地去砍击木头。

汉子明白,老六這算是默认了。但他又想起一个问题,再次询问道,那些熊已经得了癌症,从它们身上采出来的胆汁是不是也带着癌啊,再当作药品出售就不安全了吧?

老六看了他一眼,冷漠地说,那谁知道呢?

汉子心里乱成了一团,这些藏在山里的隐秘企业在做着多么丧尽天良的事啊。看着老六在那些木头上卖弄力气,汉子想不明白,老六应该也是一个正直的人,怎么会对这种事视而不见呢?

老六停下动作,直直看向他。

汉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以为自己内心的想法被老六看穿了。

但老六没有拎着斧子朝自己走来,而是丢下斧子,双手抓着头发痛苦地说,兄弟,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汉子呆怔了一下,这一幕让他想到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老六真是一个怪人,平时一副蔫儿了吧唧的样子,却又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流露出真实的情绪,看来他并没有变得完全麻木。汉子站起来,对他说,你不用把自己隐藏得那么深,我看得出来,其实你是一个非常有能力的人,你越是把自己搞得那么窝囊,他们越是胆大妄为,最后公然骑到你头上拉屎。现在的局面也怨不得别人,都是你自己造成的。

我明白,我心里明镜儿似的,什么道理我不懂呢?但是……

你到底怕什么呢?汉子看了一眼他脚下的斧头说,你不是有它吗?你能够用它对付得了一头凶猛的黑熊,难道对付不了那个并没有多少力气的狗男人?

老六也看了那把斧头一眼,摇头说,不,它本是用来对付木头的,偶然对付一头死熊也还说得过去,我怎么能用它来对付自己的老板呢?

汉子抓住他的肩膀,使劲儿摇晃着说,他算什么老板?他不过是给你戴绿帽子的敌人!这样一个该死的家伙你还把他当自己的老板?

老六又垂下头,有些不安和胆怯地说,我不能,一想到用这把斧头去砍那个人的脑袋,我就吓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汉子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如此胆小的心理从何而来。你到底怕什么呢?他质问道,那天晚上你还说你曾经是一个勇敢的人呢,就因为在熊池子里被咬了一口便把所有的胆量都丢了吗?

老六闭上眼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前当猎人的那些日子里,我真的没有怕过任何东西。他睁开眼睛,望着门外远处的山野,继续说,那个时候,我一个人到山里去打猎,什么样的豺狼虎豹没有遇见过?我仅凭着手里的一支猎枪,几乎走遍了整个莫邪山,没有让那些凶猛的野兽伤到我一根毫毛。

你曾经是一个猎人?

你不相信吗?你到乌龙镇大街上去打听一下,过去那个在大山里来去自由的猎人,除了我老六之外还有谁呢?

汉子更加困惑了。可现在呢,现在你怎么没有那样的胆量和勇气了呢?

老六满脸颓丧,唉,后来政府不让打猎了,那支陪伴了我十几年的猎枪也被他们收走了,没有了护身和壮胆的武器,我就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了。

没有了猎枪,你不是还有这把斧头吗?

老六看了那把斧头一会儿,然后把目光移走。武器不武器的都是身外之物,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不全是没有了武器的缘故,而是……老六又朝外面看了一眼,而是这个养熊场,你不知道,自从进了这个养熊场,从一个猎人变成一个饲养员,我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在这个养熊场已经十多年了,几乎每一天都看着圈舍里的那些黑熊受折磨,看它们被人抽取胆汁。胆是什么东西?那是一个人的胆子,是他闯荡这个世界毫不畏惧的胆量,没有了胆,他还怎么在这个世上理直气壮地生存下去呢?

汉子看着他不说话。胆汁和胆量不是同一种东西,但好像又不能说它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老六仰起头,望着被烟火熏黑了的房顶叹了一口气。那些熊太可怜了,在山林里,它们是多么勇敢的动物,传说莫邪山的山神就是黑熊的化身。但自从它们被关到这里以后,就像下了地狱一般受尽磨难。兄弟你知道吗?肉体的痛苦并不可怕,真正使我恐惧的是让它们无所畏惧的胆被一点点抽掉了,没有了胆,它们空有一副黑皮囊又有什么用?每当看到它们被抽取胆汁,我都会产生可怕的幻觉,好像没了胆的不是那些黑熊,而是我自己。在这个养熊场,我的胆也一点点被他们抽掉了,只剩一副空皮囊,不要说一个勇敢的猎人,就连一个普通人的胆量我也没了。说到这儿,老六抑制不住地哭起来。

汉子看着哭泣的老六,心里也翻腾成一团,没想到他过得如此煎熬,没比那些黑熊好到哪里去。

还有一个原因让我抬不起头来,老六抹了一把泪说,我对不住我老婆,在她面前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根本不敢抬起头来好好看她一眼。

汉子听了心里一动,为什么?

老六脸上布满了难以言喻的羞愧,不好意思地问他说,兄弟,你觉得我老婆怎么样?

汉子思量着说,虽然我和她没说过太多话,但感觉得出来她不简单,我是说她看上去比你有文化多了。

老六拍了一下手说,你看得真准,她的确是我们这里最有文化的女人,而且她的心气儿很高,当年她的愿望是当一名护士。那年高考,她真的考上了护士学校,但家里没钱供她上学,为了照顾一家老小,她只好到镇上来打工。来这个养熊场后,一开始她也像我一样干饲养员的活儿,但不知怎么回事,老板知道了她当年的理想,主动给她换了工作,让她干上了和护士相似的活儿,每天抽取黑熊的胆汁。她知道老板在打她的主意,但为了不失去这份工作,只能答应了他的要求。

汉子听罢摇了摇头,在心里对老六说,即使是这样,她也不应该背叛你呀。

老六知道他心里的想法,长叹一口气说,其实这件事不怨她,真正的根儿在我身上呀。

这话从何说起呢?

老六别过头,涨红了脸对他说,我不行呀,兄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那个地方已经不行了。

汉子愣了愣,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所说的“那个地方”是怎么回事。

老六沮丧地说,自从那次在池子里被熊咬了一口后,我那里就不行了。

不是腿受了伤吗?难道那里也被它们咬了一口?

老六摇摇头说,没有,它们咬的只是我的腿。

汉子不解,那你怎么就不行了呢?

老六摊开双手说,我也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想不通,它们只是咬了我的腿,可我那个地方怎么就不行了呢?而且一点儿恢复的迹象也没有,兄弟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汉子站起来在屋内走了几个来回,最后停到老六的面前。

老六仰着头,一脸无辜和哀求的神色,似乎在向他索要一个答案。

汉子只是拍了拍老六的肩膀。对于老六的遭遇,他除了同情之外,又能给他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呢?

十二

汉子站在池子边,俯下身去,静静地看着下面。两个壮汉已经下到池子里去了,他们的身上穿着由铁皮做成的衣服,这不禁讓汉子想到了黑熊们穿的铁马甲。衣服外面拴着几根结实的绳子,绳子的一头被站在池子上面的几个壮汉扯住,做着随时往上拉的准备。那两个下到池子里去的壮汉手里分别提着斧头和砍刀,一边对那些围过来的幼熊们挥舞,一边朝老六血肉模糊的尸体走去。

汉子听打扫卫生的老头儿说,老六不知怎么回事掉到了池子里,而且正好是他上一次被熊咬的位置,很快便被那些正处在饥饿状态的幼熊包围起来。没怎么挣扎,老六就在那些熊的嘴下变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

他是自己掉下去的,老头儿一再声明说,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那个地方,身子趔趄了一下,然后直通通地栽了下去。

开始汉子还有些不相信,池子边有两人多高的围栏,老六怎么可能一下子跌到里面去呢?直到他走到那个地方,发现原来那里有一个小门,平时上面挂着一把锁,钥匙在老六手里。作为这个养熊场最资深的饲养员,只有他可以到那个池子里去。

他一定是梦游了,那个老头儿依旧喋喋不休,不然的话,他怎么会自己掉下去呢?除非他活腻歪了。

听了他的话,汉子有些吃不准,老六不会真的是自杀吧?

在人们忙着给老六下葬的时候,汉子一个人来到了圈舍里。没有了那只大熊的存在,整个圈舍变得难以置信的安静,只有在空气中弥漫的腥臭味不断地朝他扑来。

不用怕,汉子自言自语,我不是来采你们的胆的,你们尽可以放下心来,让我和你们好好地相处一会儿。

汉子在圈舍里走了一圈,最后停在小哎呀的笼子前。小哎呀直直地看着他,虽然眼珠没怎么转动,但汉子相信它一定认得自己,因为当他靠近笼子前时候,小哎呀一如既往地发出了一声哎呀。就这么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声音,让汉子前所未有地感动起来。

你这个小家伙,汉子又马上改口说,你这个老家伙,还没有在这里待够吗?汉子伸出手,穿过笼子的铁条,慢慢地放到小哎呀的脑袋上。相对于它瘦小的身体来说,那真是一个硕大的脑袋。

小哎呀依旧直直地看着他,挥舞那只裸露着骨头的前掌。老家伙,汉子告诫它说,不要再动了,难道你就不觉得累吗?他收回那只放在它脑袋上的手,就势牵住它那只挥动不止的前掌,把它轻轻地推了回去。但他的手一离开,小哎呀的前掌又再次挥舞起来。

看到这里,汉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扑簌簌地从脸上滴落下来。和我说一句话吧,汉子把脸凑过去,用哀求的语气对它说,不要再这样沉默下去,哪怕你喊叫一声也好呀。

汉子当然是对小哎呀说这句话的,却没想到身后冒出了一个回答,它早就发不出声来了。

汉子吃了一惊,猛地回过头,看见女人站在自己身后,正用哀伤不已的眼神看着他。汉子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此刻外面正在举办老六的葬礼,作为老六的妻子,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女人走了过来,也把她那张被泪水打湿的脸凑到笼子前,盯着小哎呀看了一会儿,继续对汉子说,你没发现吗?它的舌头被铁丝穿过,它的牙齿也被拔去了大半,经过这些折磨以后,它早就失去了大声吼叫的能力。

汉子赶紧扭头朝小哎呀的嘴里看去。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仔细瞧过小哎呀的嘴,因为它的嘴从来没有真正地张开过,所以他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它那只裸露着骨头的前掌上。

为什么?汉子大声质问女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它?

女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因为它太调皮了。

汉子念叨着“调皮”两个字,没有再问。他知道这两个字的含义,在过去的日子里,也许这只不起眼的侏儒熊并不甘于在这个地方受折磨,奋不顾身地做出了被他们所不容许的反抗,才给自己招来了这样难以承受的惩罚,最后变成了一只不会吼叫只會挥舞前掌的残废熊。

想到这儿,汉子的泪水再一次止不住地流下来。你受苦了,他伸出双手,抱住它的大脑袋,用痛惜而又愧疚的语气对它说,实在对不起……

我和你说了,女人扭过头看向他,该你对我说了。

汉子有些不明白她的话,该我说了?该我说什么了?

女人靠近他,用郑重的口气说,告诉我,老六都对你说过些什么?

汉子不知道女人为什么好奇这个,老六在死前的确向自己袒露过他的隐秘,但这和他第二天选择自杀有关系吗?

也没有说什么,汉子摇着头对女人说,他只是和我说了一些闲话。

女人追问道,什么闲话?

汉子犹豫了一下,没有把老六对自己说的话告诉她。

见他不肯说,女人也不再坚持,转身默默离开圈舍。但她走了几步后又停下来,背对着他说,不要瞧不起老六。汉子想说我没有,可不等他说出口,女人就继续朝前走了,一边走一边又对他说了一句,不要去找那个人。去找哪个人?没等他想明白,女人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一句话从外面飘进来,飘到了汉子的耳朵里,你替老六做不了什么。

汉子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女人说的,甚至连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了这句话也没有把握。

汉子回到宿舍,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床前放着一把斧头。没错,就是老六的那把斧头,在室内昏暗的光线下透着冰冷的寒意。老六的斧头怎么跑到自己屋里来了?

望着那把跃跃欲试的斧头,汉子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赶紧掏出手机拨打妻子的电话。

在此之前,他已经给妻子打过好几次电话了,都没有打通,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如果妻子更换了电话号码,她不可能这么长时间不给自己打过来,而且电话里传来的是无人接听的声音,也就是说,这个号码还在用。手机也应该没落到警察手里,如果那样的话,为了稳住他,他们也会让妻子假装接听的。

妻子去哪里了,为什么不接他的电话?最近她到底在忙些什么?

汉子设想着各种可能,想起最后一次通话时妻子说,如果把我逼急了,我也会去……妻子没有说完的后半句话是什么?是不是和小会有关?在妻子顾不上接听电话的这段时间,她是不是正干着小会干的那种事呢?

汉子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意味着妻子又一次背叛了自己。凭自己对妻子的了解,如果她真的被逼急了,是有可能做出来这种事的。在这个有奶便是娘的社会里,当贫穷像一只凶恶的猛兽一样追着你的时候,你能有什么办法呢?

汉子从那把斧头上跨过去,疲惫地躺到床上,闭上眼睛想好好地休息一会儿。他清楚地知道,在这张床上,应该说在这个养熊场里,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好待了。在采取下一步行动之前,该好好地歇息一下。

汉子渐渐睡着了,噩梦又一次搅扰了他。在这个不堪的梦里,他再一次看见一个女人来到了那条走廊里,一边敲门一边说,先生,让我来为你提供特殊服务吧。紧闭的房门打开,女人用警惕的眼神朝后面看了一眼。就在这一刹那,汉子认出来,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妻子……汉子攥紧手里的刀,猛地踹开房门,像股劲风一般冲了进去。汉子把正在床铺上忙碌不止的小白脸拽起来,对着他光秃秃的胸脯就是一刀。你这个无恶不作的狗东西!汉子一边捅一边恶狠狠地骂道,你到底糟蹋了多少女人?又有多少男人被你欺辱……

汉子从床上惊坐起来,目光落在床前那把闪烁着红光的斧头上。天正在暗下来,落日在西山顶上做着最后的挣扎,天边涌动着的比黑熊的血液还要鲜艳的霞光,从窗外照到屋里来,落在那把有所期待的斧头上,让它本来已经染上红色的斧刃闪出了更加绚丽的色彩,仿佛要刺花他的眼睛。感受着从斧头上飞迸而出的艳丽红光,汉子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像烧沸了的开水一样不停涌动。

在这股越来越强烈的躁动的支配下,汉子下了床,拎起那把呼唤自己的斧头,走出门,踏着洒落在走廊里的晚霞,一步步向那个敞开着的门走去,向正在等待他的老板办公室走去。

老六,汉子在心里对那个早已变成一团血肉的人说,我来了。

十三

你来了?黑脸老板在老板椅里欠了欠沉甸甸的屁股,不动声色地说,怎么才来?我已经等你好些日子了。

汉子不由得停在门口,把手里的斧头往身后藏了藏,你知道我要来?

老板点点头,我当然知道,不然怎么会等你那么久呢?说完便低下头,把注意力放到手中的茶具上。

汉子这才注意到,老板桌上摆了一张茶排,上面放着一把紫砂茶壶和两只紫砂茶杯。老板端起茶壶,先给自己面前的茶杯里续上茶水,接着又给另一只茶杯里倒满茶水。

汉子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拎着斧头走了进去。走到老板台前要经过那个黑熊标本,尽管知道那是一副早就没了生命的皮囊,但经过它身边时,汉子还是攥紧了手里的斧柄,做着随时举起来劈下去的准备。

老板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他这个不易察觉的动作,不禁微微笑了一下。它有那么可怕吗?老板慢悠悠地问道。

汉子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快步走到老板台前,在空椅子上坐了下来,面前正好是那只刚刚倒上茶水的茶杯。汉子坐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把斧头放在什么地方,便依旧拿在手里。

老板朝那把斧头瞥了一眼,再次微笑了一下说,你还是把它放到地上吧,拿在手里怪沉的。再说了,你一时半会儿也用不到它。

汉子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既然对方又是摆座又是倒茶的,一副摆开阵势谈话的样子,那自己就先耐下心来听听他要说些什么。于是,汉子把手里的斧头放在了自己脚边。

对了,老板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还没喝过熊胆茶吧?

汉子第一次听这个茶名,问道,怎么,还有熊胆茶?

有呀,还是我发明的呢。老板颇为自豪地笑了一下,要不要尝尝?

好吧,汉子点点头说,那我就尝尝它是什么味道吧。

老板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普通的矿泉水瓶,只是里面的水已经没有了,装满了黑乎乎的东西。老板拧开瓶盖,刚要把里面的黑色东西倒出来,又停下问他说,你不怕苦吧?我先告诉你一下,这个东西可是极其苦的。

汉子笑了一下说,我不怕苦。想起那句养熊场里流行的话,便又加了一句说,我习惯了。

老板似乎懂他话里的意思,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用两根手指捏起一点点熊胆粉,小心地放进汉子面前的茶杯里,然后端起来摇晃,等撒到水里的熊胆粉完全溶解了,他才停住手,把那一杯微微变色的茶水向汉子递来。

汉子接过来,拿到嘴边谨慎地抿了一小口。尽管他有充足的心理准备,还是被一股强烈的苦涩冲击到,似乎这个世界上所有苦的东西都到了他的舌头上,像尖针一样朝着舌头里面扎去。忍受着难以置信的苦涩,汉子坚持着不让口腔里的肌肉轻易动一下,以免让一直盯着自己的老板看笑话。

行啊,老板用敬佩的语气对他说,你比我见过的那些人强多了,你的确不一般。说完,老板斜起嘴角,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汉子猜不透他话里的含义,便没有接话。

可能你不相信,我几乎每天都喝这个熊胆茶,如果哪天没品尝这极致的苦涩,就感觉一天白过了。正如别人评价我的那样,我真的是一个自讨苦吃的人。老板停顿了一下又繼续说道,可吃一点儿苦难道不好吗?不是流行一句话吗,良药苦口利于病。凡是苦的东西,都是好药,而好药才能治病。在这个世界上,谁敢说自己没得过病?得病不可怕,只要找到治疗疾病的良药,便没什么可担心的。

汉子顺着他的话问道,这么说你也得过病?得的什么病?说着,他想起了女人说的关于那只大熊的话,他别是也得上癌症了吧?汉子有些幸灾乐祸。

我当然得过病,但我没有得上你希望我得的病,守着这些良药宝贝,他拍拍放在桌子上的黑色塑料瓶说,我又怎么会得那些可怕的病呢?

汉子忍不住反问道,可它们,他朝外面黑熊圈舍的方向指了一下,它们几乎都得了致命的病,有的眼睛瞎了,有的肝脏里长了肿瘤,还有的……他忽然想到了死去的老六,还有的竟然成了性无能。

老板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一样,自顾自地说道,对了,你还不知道这些宝贝都治什么病吧?说着扳起自己的指头,一根一根数着说,熊胆首先能明目,然后能保肝,再然后是壮阳。那些提供胆汁的黑熊的确有的已经失明,很多也患上了癌症,至于你说的丧失了性功能,我还没见过哪只黑熊是这样,它们被关在笼子里根本没有交配的机会,是不是丧失了这个能力也不好说呀。

汉子在心里说,我说的是人,你们把老六折磨得没有了性能力,甚至让他为此丢掉了性命,这不是更可怕、更罪该万死的吗?

老板站起来,背着双手,在老板台后一边慢慢地踱着步子,一边说道,那些黑熊的确不容易,它们用自己的牺牲,就像你说的,用患病的眼睛、肝脏还有什么性能力,换来了我们人类健康的眼睛、肝脏和性能力,可以说,这是它们为保障我们人类健康所做的贡献。

听着他这些真理和谬误混杂在一起的说辞,汉子渐渐不耐烦了,不禁垂下手,摸了一下那把放在脚边的斧头。

老板当然注意到了他的这个动作,停下脚步,朝他轻轻摆了一下手说,好吧,我们不说这些大道理了。他坐回到老板椅里,黑乎乎的头颅仰靠在那张熊皮上,思索了一下说,这样吧,你听一听我的人生经历,或许对你会有启发。

汉子脱口而出,我为什么要知道你的经历?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经历和我有什么关系?

老板耐心地开导他说,你可以不听我的经历,但你总可以听一下老六的经历吧?说到这儿,他把身子朝汉子面前探了一下,我提前给你说一下,其实老六的经历和我的经历是搅和在一起的,你如果愿意听老六的经历,就等于把我的经历也听了。

汉子摇摇头,真他妈的婆婆妈妈!虽然他不想知道老板的经历,但关于老六的情况他还是挺好奇的,除去死前和自己说的那些,老六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奇特经历吗?

老板不等他明确表态,便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好像老六的经历是一个精彩的故事,错过会遗憾万分。于是,一个发生在很久以前的故事便不期然地来到了汉子面前。

十四

你不知道,老板颇为神秘地对他说,这个养熊场是在老六的启发下办起来的。

汉子一头雾水,什么?你办这个养熊场竟然是因为老六?

没错。老板再次把头仰到椅背上,眯起眼睛,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里,那个时候,我是乌龙镇上一个无所事事的小混混儿,到许多地方都打过工,但就是挣不到多少钱,甚至有一回,我还偷渡到韩国去了……说到这儿,他忽然停住了嘴,不好意思地对汉子笑笑说,你看,说着说着就跑我自己身上来了,我的经历确实和老六有紧密联系。他咽了一口唾沫继续说,现在还是回到老六身上。大概你已经知道了,老六曾是我们乌龙镇最了不起的猎人,这片山区的豺狼虎豹都不是他的对手,就连那些凶猛的黑熊碰上他也只能自認倒霉。

你的意思是说,老六打到过黑熊?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你只要在山里多走几趟,十有八九会遇到黑熊。当然,我说的是过去。

汉子嘲讽似的问他说,现在山里没有黑熊了吧?

老板尴尬地笑了一下,那我怎么知道?我又不到山里去。他转而又说,即使我有天大的本事,又怎么能让这座山里所有的熊都到我的养熊场里来呢?他给汉子的茶杯里续了一些茶,我们还是说老六。

有一天,我在大街上看到老六从山里打猎回来,与往日不同的是,这次他竟押着一只黑熊回到了镇子里。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把什么活物从山里带回来过,于是,那天所有人都跑到镇头来看热闹。那只黑熊被一根绳索捆绑着,乖乖地跟在老六身后朝镇子里走。人们的注意力并没有全放在那只黑熊身上,更多的是用惊异的目光打量牵着黑熊的老六。在他们看来,老六打破已经守了十几年的狩猎规则,做出了出格的行为。一些敏感的人似乎已经预感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可能就要发生了。

当时我看着老六牵着黑熊从面前走过去,忽然听到脑子里发出“咔嗒”一声响,好像一扇紧紧关闭的房门被一下子踢开了,阻隔在外面的景象和声音像刮起的大风一样扑进门里来,那股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的身子打了一个踉跄。就在那个茅塞顿开的特殊时刻,我知道我接下来该干些什么了。

说到这儿,老板停下来,看着汉子问道,你知道你在这里看到的黑熊活体引流胆汁的技术是哪里来的吗?

汉子摇摇头说,不知道。

刚才我说我曾经偷渡到韩国,就是在那里,我见识到了这种既残忍又实用的技术。那天,老六牵着黑熊在大街上走过,我便立马想了起来。于是,在之后的这十几年里,我都是靠着这个技术经营养熊场。你说,从这种意义上说,是不是老六启发我办了这个养熊场?

听到这里,汉子不禁站起来,但随即意识到了什么,又重新坐回了去,纳闷地问他说,既然这样,你应该感激老六才对,为什么要睡人家的女人?为什么把他逼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最后还把他给逼死了呢?

老板似乎对他的这些问题有些意外,你说什么呢?我并不是在睡他的女人,你不知道,那个女人是我的初恋情人,就是因为我没有混出个人模狗样来,她才被迫嫁给了当时比我出色的老六。老六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他之所以在下坡路上越走越远,是因为他被那些被他伤害的鬼魂缠住了!

汉子越发糊涂,鬼魂?什么鬼魂?

老板用手拍打着桌面说,你还没有听明白吗?自从老六把那只倒霉的黑熊牵到镇上来,尤其是送到我手里之后,他就走上了通往地狱的路。虽然在养熊场期间,他抱着悔过的态度伺候那些受他牵连的黑熊,但死去黑熊的鬼魂并没有放过他。我们大家都知道,老六是被那些鬼魂纠缠,难以摆脱,越陷越深。你说,当一个人走在通往地狱的路上时,他还能做一个正常人吗?这种情况我们谁都帮不上忙,没人能把他从那条路上拉回来,因为那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汉子张大了嘴巴,不认同他的说法,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你以为是我害死了老六,这更是天大的冤枉!你有什么证据说老六的死与我有关?

汉子想了一下说,因为他已经暴露了杀机,自从那天他把那只大熊的头颅和四肢剁下来后,你是不是就打定主意要再送他到池子里去一回了?

老板摇摇头说,你该不是在说梦话吧?池子门上的钥匙就在老六的裤腰带上挂着,如果他不想到那个地方去,谁又能强迫他打开那个通往池子的门呢?

汉子反问道,上一次把老六丢到池子里,不就是你指使人干的吗?

老板笑了笑说,那不过是老六和大家开的一个玩笑。那天他和我们打赌,说那些黑熊已经没有了野性,即使把自己送到嘴边,它们也不会吃他身上的肉的。我们当然不相信,并劝他不要做这样的尝试。见我们都不相信他的话,老六便冲动起来,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打开那个小门就跳了下去。那天老六喝了不少的酒,大概是头脑发昏了吧?也就是从那次起,我们都觉得老六早晚还会再跳到池子里去的,我们能救他一回,能救他第二回、第三回吗?如果一个人执意要死的话,别人是无法拯救他的。

汉子也把后脑勺靠在椅背上,陷入沉思,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多少谜底没有解开呢?就说这个养熊场吧,自己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一个在这里暂时栖脚的逃犯,在短短时间里又如何能看透它隐藏在深处的真相呢?此刻,他已经不想再對面前的这个人下手了,那把躺在脚边的斧头今天派不上用场了。那把斧头是属于老六的工具,是不会让自己把它高高举起来的。

老板默默地看着汉子,似乎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扭头朝自己头顶上方的一面大钟看了一眼,然后提醒他说,你还剩下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了。

汉子有些不懂他的意思,什么时间?

老板面无表情地回答他说,在你来我屋之前,我已经给镇上的派出所打了电话,凭他们的出警速度,我觉得再有半个小时,他们就会出现在这里了。

听他这样说,汉子并没有感到吃惊,只是随口问了一句,这么说你知道我的身份?

你第一天到这里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这个时候,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走到了终点。接下来,汉子除了从老板的办公室里走出去,从这个养熊场走出去以外,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想到这里,汉子便站起来,提起那把斧头,转身朝屋外走去。

你还是把那把斧头留下吧,老板在他身后说,也算是给老六留个纪念。

汉子没有回头,只是把那把斧头轻轻放到地上,然后迈着大步走了出去,走进已经快要被夜幕笼罩的走廊。

十五

繁星快要布满头顶的时候,汉子从一丛茂密的灌木里走出来,爬上了他来时经过的那个山坡,再次坐下来,看着山下镇上明亮的灯火,看他刚刚离开的那个养熊场。按照早就计划好的,汉子把那只可怜的小哎呀带了出来,此刻,小哎呀就坐在他的身边,像一个孩子一样靠着他的身子。

在圈舍里关了那么多年,小哎呀已经丧失了行动能力,也失去了到野外的欲望。当汉子打开关着它的笼子时,小哎呀竟然呆呆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汉子把它抱出来,轻轻地放到地上,那时他才发现,小哎呀根本不会行走,站在黑暗的圈舍里一动不动。没有别的办法,汉子只好把它抱起来,像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孩子一样,走出养熊场,一步步向山坡上爬去。小哎呀的体型虽然不大,但毕竟也有四五十斤重,抱着这样的一只黑熊逃亡,终究是一个负担。可汉子没有丝毫的犹豫,紧紧地抱着小哎呀,带着它在黑夜里前行。爬到山坡上的时候,汉子有些累了,便就地坐下来,把小哎呀放在自己的身边,一边喘息一边向山下眺望。

天地间万籁俱寂,广阔的山野里只有风儿吹动树枝发出的声音,几乎所有的动物都在夜色里陷入了睡梦之中。汉子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寂静的时刻,在漫长的逃亡路上显得格外珍惜,于是决定好好睡一觉,让自己做一个美好的梦。他搂抱着小哎呀闭上眼睛,让自己同时也让小哎呀慢慢进入了梦乡。

在梦境里,汉子看见了一只铁笼子,只是在笼子外走来走去的那些黑乎乎的身影不是人类,而是一群动物,一群自由自在的黑熊。汉子瞪大了眼睛仔细寻找,发现一只叫小哎呀的侏儒熊从远处的密林里走出来,慢慢加入到黑熊中,与它们一起跳起了热烈而欢快的舞蹈。

看着这动人又不乏虚幻的场景,汉子流下了泪水。他从黑熊身上收回目光,低头往自己的四周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自己被关了起来。汉子疑惑不已,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自由的呢?他甚至卑鄙地想,是不是那只被他解救了的小哎呀把自己弄进去的?但他随即发现,关着自己的并不是曾经关过黑熊的铁笼子,而是专门用来拘禁犯人的铁栅栏。汉子双手抓在冰冷的铁条上,眼巴巴地望着那些在密林里欢跳不止的黑熊,陷入了从来没有过的哀伤和绝望……

责任编辑/吴贺佳

插图/子驹

本文刊登于《啄木鸟》2023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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