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受访谈的时候,九十岁的王水照老先生说:“现在苏轼研究的论著依然不断出现,但是有分量的文章已经很少了。这或许也是历史的规律吧。如何寻找突破口,我也颇感困惑。”然而,如果文学研究尚有可能,《苏东坡和他的世界》让我们清清楚楚看到作者贯穿一生的追求:“把自己的研究心得转化成为大众的阅读,把大众化与学术精品化适当地结合。”这样的转化与结合,来自深厚的文学功底和坚实的文学基础,来自北大课堂的传统。《苏东坡和他的世界》和余冠英的《诗经选译》一样,定位普及型著作,却能与学术殿堂里的精品经典排列在一起,抵达“信、达、雅”,抵达中国人的心事。
本书最别致的见解,是从文学的苏东坡出发—不文学错位,亦不文学缺位—抵达文化的苏东坡。这其实也是王水照先生在文学研究方面的一贯主张:从“文化—文学”的研究思路出发,提倡文学研究应该突破文学史书写模式笼罩底下以时间为序、以作家为纲的教科书模式。在王水照看来,新时期以来对苏东坡的争论,正是从作为一个政治家的苏东坡到作为一个文学家的苏东坡,再到作为一个文化全才的苏东坡,这样的一个讨论过程。政治家在秩序与欲望、寂寞与坚执的倾轧中图存;不论走到哪里,一旦进入文学,气象才不会逼仄,因为他的世界里始终站着一个完整的人。自然化的人进入当下、此时、瞬息,或为烈士的勉励生命,或为高士的纵浪大化,皆归于生生之道的证悟,与中国文化的生命态度紧紧相关。这是中国文化最美好的表达:以博大、正直和宽容超越政治的狭隘、晦暗与陈腐,超越个人的荣辱、爱憎与苦乐,每遇困境,反现锋芒,困不住的奇气别才磅礴而出,安顿了我们对人世间的信心。
金人元好问在《遗山文集》中说:“自东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要讲苏东坡,毕竟还是要从文学说起。南宋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对苏东坡的创作提出“少而锐,壮而肆,老而严”的看法,人的生命周期与文学周期同步,较为常见也较好理解。然而关于苏轼文学分期的主题,王水照先生的观念迥异流俗:不按自然年序来编织生命,不试图完成一个首尾一贯的人生图样,而是分为:任职期、贬居期、任职期、贬居期。任职期包括在朝,也包括外任,以儒家思想为主导,追求豪健清雄的风格;两个贬居期则以佛道思想为主导。
这样的分期法自然是有极大的风险的:毕竟,两次在朝任职时期是苏东坡创作的歉收期;熙宁、元丰和元祐、绍圣的两次外任时期,却都是创作的蓬勃发展期。然而,当我们读到书中的一个例子,自然心悦诚服。那是黄州贬官时期刚刚结束,苏东坡乘船到当涂,在朋友郭祥正家里,写了离开黄州以后的第一首七古长诗《郭祥正家醉画竹石壁上郭作诗为谢且遗古铜剑》,略云:“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