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三幕第五场的“破晓歌”(aubade)场景中,有一场著名的“听鸟之辩”。缱绻难舍的年轻恋人争论着听见的鸟鸣出自云雀还是夜莺,答案将决定罗密欧的去留,以及两人此后的命途:
朱丽叶:你现在就要走了吗?天亮还有一会儿呢。那刺进你惊恐的耳膜中的,不是云雀,是夜莺的声音;它每天晚上在那边石榴树上歌唱。相信我,爱人,那是夜莺的歌声。
罗密欧:那是报晓的云雀,不是夜莺。瞧,爱人,不作美的晨曦已经在东天的云朵上镶起了金线,夜晚的星光已经烧烬,愉快的白昼蹑足踏上了迷雾的山巅。我必须到别处去找寻生路,或者留在这儿束手等死。……
朱丽叶:天已经亮了,天已经亮了;快走吧,快走吧!那唱得这样刺耳、嘶着粗涩的噪声和讨厌的锐音的,正是天际的云雀。有人说云雀会发出千变万化的甜蜜的歌声,这句话一点不对,因为它只使我们彼此分离;有人说云雀曾经和丑恶的蟾蜍交换眼睛,啊!我但愿它们也交换了声音,因为那声音使你离开了我的怀抱,用催醒的晨歌催促你登程。啊!现在你快走吧;天越来越亮了。
罗密欧:天越来越亮,我们悲哀的心却越来越黑暗。(朱生豪译)
在恋人的词语天平上,报晓的云雀价值远远低于夜间歌唱的夜莺。夜莺是朱丽叶偏爱的歌禽,也是莎士比亚所有作品中出现最多、形象最丰富的鸟类之一。夜莺是爱之鸟,其歌声却无法抵消爱人的缺席,就如《维洛那二绅士》第三幕第一场中瓦伦丁所言:“除非夜间有西尔维娅陪着我,夜莺的歌唱只是不入耳的噪声。”又如《威尼斯商人》第五幕第一场中,鲍西亚告诉尼丽莎,即使是夜莺的歌喉也必须在特定的情境下聆听才会婉转动人:“要是夜莺在白天杂在聒噪里歌唱,人家绝不以为它比鹪鹩唱得更美。多少事情因为逢到有利的环境,才能达到尽善的境界,博得一声恰当的赞赏。”阿奇博尔德·盖基(Archibald Geikie)在《莎士比亚的鸟》(The Birds of Shakespeare)中将莎翁作品中的夜莺分为两类:“其中一类……不是来自诗人对这种鸟的亲身体验,而是基于遥远古代流传下来的对其歌声的传奇性诠释。另一类,夜莺回归其作为英国常见鸣鸟的自然属性。”莎翁笔下作为爱之鸟的夜莺自然属于第一类,然而爱情并非英语文学中夜莺的首要属性。
一本成书于十三世纪中期英格兰的拉丁文动物寓言集,现藏牛津大学饱蠹图书馆的Bodley 764抄本中如此描写夜莺:“‘夜莺’得名是因为它的歌声标志着夜晚的结束、太阳的升起。它是非常敏锐的守夜者:当它用身体温暖着鸟蛋,在这无眠的劳作里它会用甜美的歌声安慰自己……因为它用甜美的旋律孵蛋并不少于用体温。那为了缓和严酷的贫穷而夜夜哼唱……以防止孩子缺少面包和营养的、虚弱而有德行的女子正是在模仿夜莺:即使歌声不如夜莺甜美,在付出母爱上却不分伯仲。”动物寓言集(bestiary),又称“动物书”(book of beasts),是中世纪盛期和晚期盛行的一种图文一体的书籍,它们集自然史、物种起源志、寓意解经等功能为一体,其文字写作意图并非如实记载自然法则,图像制作意图亦不在于模仿动物在自然界中的形态—Bodley 764抄本細密画中的夜莺更像一只黑色的鸽子,只用青金石色点缀金色星辰的背景暗示其夜鸣。文字方面,这本动物寓言集点出了夜莺“守夜”的习性,并赋予它们忠于母职、安贫克己的伦理属性。然而,这就是中世纪英国人对夜莺的普遍看法吗?
似乎并非如此。古英语《埃克塞特手稿》(Exeter Book)中有一首创作于七至九世纪的头韵谜语诗:“我张口说话(Ic þurh muþ sprece),以众多声音/舒展歌喉,混合音调/悠扬响亮,调式多变/我必咏唱,不受阻扰/古老的夜间歌者(eald æfensceop)。”这位“调式多变”的夜间歌者/诗人(sceop)被认为就是盎格鲁-撒克逊人眼中的夜莺。到了盎格鲁-诺曼时期,夜莺是一系列写于十二世纪至十五世纪的中古英语论辩诗(debate poetry)的主角,这些口吐人言的夜莺在其中的形象与声调、所维护的价值、被赋予的寓意和象征含义千变万化,简直是鸟类中的腹语术大师。“夜莺”(nightingale)一词在古英语中的主要形式nihtegala或nehtægale来自古日耳曼语词根“夜晚”(nahti)和“歌唱”(galan),中古英语形式则包括nightingale、ni3tingale、nihtingalle、nightingaile等,其对应的拉丁文形式是luscinia/roscinia或者philomela,前者也是常见于英国东南部的普通夜莺(common nightingale)之学名Luscinia megarhynchos的来源。中古英语“夜莺论辩诗”中最著名的是写于十二至十三世纪间的《猫头鹰与夜莺》(The Owl and the Nightingale),该匿名诗作共有两份主要抄本存世(均成书于十三世纪后半叶),分别是现藏于大英图书馆的柯顿本(British Library, Cotton MS. Caligula A. ix, ff. 233–46)和牛津大学的耶稣学院本(Jesus College, Oxford, MS. 29, ff. 156–68),其中对夜莺的主要称呼分别是ni3tingale和nihtegale,猫头鹰则被称作hule。在这首基本使用四步抑扬格对句写就、长达一千七百九十四行的寓言诗中,夜莺是情欲、女性美、典雅爱情、宫廷礼仪和世俗经验的代言人,猫头鹰则是禁欲主义、宗教道德、婚姻伦理、书本知识的代言人。开篇伊始,诗人就为夜莺绘就一幅“及时行乐”(carpe diem)的肖像:
从一片休耕林地一角
夜莺率先张口说话
她坐在俏丽的树梢上
枝头绽放繁花朵朵
这一片密不透风的树篱
点缀着芦苇和莎草碧绿
她为这枝儿心中欢喜
以多种音色婉转啼鸣
悠扬的旋律听来仿佛
当真出自竖琴与芦笛。
(第13-22行,包慧怡译)
夜莺的形象犹如出自一片贺拉斯式的理想风景或乐土(locus amoenus),其居所和歌声都洋溢着青春、欢愉和闲逸(论辩也的确发生在春天)。形容夜莺歌声的竖琴与芦笛使人立刻想到阿波罗和羊人玛耳绪阿斯(Marsyas)这两位异教音乐家之间的竞赛,芦苇和莎草又会让人想起同为异教古神的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