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蔓草
作者 金克巴
发表于 2023年11月

野有蔓草

有时,蔓草虚张声势的样子在不经意之间便被人戳破。它们长着长着,就长成舒婷所说的凌霄花的翻版,即便颇具妍姿艳质,还要凭借别的高枝来炫耀自己。其实,在漫长的生命演化过程中,一切众生都蕴蓄和具备了自己的生存智慧。为着造物主秘不示人的原因,生命就像伯格森所说的爆炸一样,迸溅,再爆炸……如此延绵不绝。见诸狄兰·托马斯的笔端,是进程诗学的呈现;体现在植物身上,就成了“通过绿色的导火索催动花朵的力,催动我绿色的年华”。有人说,生命的意义或许就在于让自己凝结成生命史上的某个章节或字眼。所以,蔓草的生命姿态也并非可以出于人类的文化心理而一言蔽之。

在野外,与某些蔓草相遇,感觉宛如《诗经·郑风·野有蔓草》一样令人怦然心动,只不过,我的惊鸿一瞥与婀娜身姿的硕人无关,我是被大自然摄人心魄的美给征服了。记得那一次,穿过石岩湖畔的绿道,走在长长的木桥上,脚下传出跫跫橐橐的足音。两边是婆娑的碧树,不远处是一泓沉静的湖水,湖对岸有一座藏于深山晨钟暮鼓的古寺,隐约露出飞阁流丹的一角,尘廛的喧嚣被大自然的绿色海绵过滤了一遍。我的目光蓦地被一种藤本植物深深地吸引,那是数株蔓九节。它们有着与别的蔓草相近的禀性——对一切支撑既充分信赖又满是好奇。但它们也自有令人惊艳的傲人之处,与别处的恣意纵横的姿态不同,这几株蔓九节是锐意探索平面世界的艺术家,它们在桥墩垂直的平面上用茎蔓与绿叶作画:只见蓬勃的生命力喷薄而出,清晰的树状、明快的网络,不可遏止地向上蔓延,如同一幅幅令人印象深刻的剪纸作品。玄秘的纽带将那几株大小不一的蔓九节连接在一起。它们是灵犀相通的孪生姊妹,脉络的走向极其相似。其修颀、荏弱又不失优美的形态,让我的双眸久久都移不开。有人说,它们是人工栽植的,但我可以肯定地说,绝对纯然天成。它们掌握了随物赋形的惊世绝技:落在巉岩上,就长成巉岩的样子;依倚在危耸的大树上,就直起身子一直往上爬;如果什么支撑都没有,就随遇而安,长成灌木的样子,当然还不忘让长长的枝条四处探询。那种惊鸿一瞥让我的心湖顿时泛起了一圈圈柔情的涟漪,让我想到蔓生叶、蔓生花、蔓生爱恋、蔓生忧伤、蔓生光阴、蔓生白发、蔓生思念、蔓生远、蔓生古意、蔓生苦瓜……连缀起来,就像一个五彩缤纷的花环。

我已经跟蔓一别如雨,睽违很久了。我怎么忘得了少不更事时曾经朝它殷殷地颙望。那时,它是一株主藤已经手腕粗的葡萄,长在村里一户既贫穷又多舛的人家的小院里,我的这个总角之交自幼父母双亡,一株堪称亲情纽带的葡萄就成了他最重要的精神情感的寄托。小院虽小,却听任季节更番,总是一片生机盎然,那边厢绿竹如箦,这边厢葡萄沿着一株一人合抱不过来的榔榆往上爬,一直攀上枝梢。总是适时地挂出数不胜数的小花,又很快更换新的点缀,呈献一串串葡萄。从院外经过的人总是条件反射一般往树上望,忍不住暗暗地咽下口水。其时,小小院落还为另一个奇怪的女主人所拥有——她是一个不幸的驼背老闺女,注定了终生守身如玉。葡萄已经青里泛红,村里许多顽童总是经受不住百爪挠心的诱惑,伺机溜进小院,恰逢此时,老闺女总是吱嘎一声推开房门,一时骂声大作,吓得一班小蟊贼慌不择路地逃走。

我做梦都想拥有自己的葡萄树,并且频频试验过,在我家小小的植物园里扦插过数株,其中一株一度长到数尺,但后来还是黯然夭折,就像在花样年华写下《少女的祈祷》的波兰少女——巴达捷美斯卡一样。我的葡萄虽然生命短暂,却曾经怀着美好情愫在阳光下一展不俗的身手。

自己栽植的葡萄不可期待,但我可以將目光投向野外呀!野葡萄已经在山野间舒展蔓延了千年万年。《诗经》告诉我们,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那时它有着我们现在听来十分陌生的名字:蘡薁。我喜欢它的另一个别称“猫眼睛”,的确形象极了,成熟时乌黑发亮,散发着黑泽和神秘。盛夏时节在山野穿行,不时可以与猫眼睛邂逅,适我愿兮。

让人耳熟能详的一处蔓草,早就在马致远行经的古道边蔓延开了,那是一个西风清冽的秋日,一根颇有年头的枯藤让小桥流水人家蒙上了挥之不去的惆怅。其实,自古以来人们都对“见金夫,不有躬”的蔓草的第一印象不佳,因为“木为独立难,寄彼高树枝。蔓衍数条远,溟濛千朵垂”。它还时常参与渲染令人心生凉意的荒芜之境,所谓“竹障山鸟路,藤蔓野人家”,就算原本还有些许人气,也被疯长的蔓草抵消大半。当然,也有我见犹怜的时候,北宋诗人张耒冠之以“秀蔓”,诗云“秀蔓依檐老,寒枝映屋疏”,似乎老与不老,都不改它的秀色可餐。

蔓是多变的、柔美的、惊艳的,有时还成了摄人心魄的山鬼的绝佳饰物,“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山鬼一出场,一身撷自天然的装扮就让人眼前一亮,且不说她还有更厉害的“大杀器”——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身姿更如弱风摆柳,只听她芳唇轻启,宛若天音……话音刚落就让人肾上腺素飙升,就连空气中也飘荡着荷尔蒙。三闾大夫诗中的山鬼,全无厉鬼的狰狞可怖,而是有如一缕林下清风的山之精灵。若有人兮山之阿,再崎岖的山路也让人颇觉不虚此行。

从蔓九节开始,蔓又回来了,它长裙曳地牵动着我的心。那是几年前,我正处于人生中并不鲜见的又一度赋闲。

本文刊登于《美文》2023年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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