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河水清如许
作者 袁琳
发表于 2023年11月

通州,古称“潞水”“潞县”。作为历史上极负盛名的水路都会、皇家码头,运河和漕运赋予了它显赫的历史地位,于是明清素有“一京(北京)、二卫(天津卫)、三通州”的说法。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水上浮声

燃灯塔的铜铃声借着风从河面氤氲的水汽中穿过,回荡在通州城鳞次栉比的商铺和宅子间,越过连成片的粮仓,又顺着运河上星星点点的船灯飘向更远处。

漂儿的一天是从炉灶边开始的。夜色尚浓,八九岁的小姑娘打了个哈欠,炉火红艳艳的,映在她的肉乎乎又睡眼朦胧的脸上。给大茶壶加好水,又熟练地往灶膛里添了把柴。这会儿店里还没开始上客,照看完炉火,她手肘一撑坐到了灶台边上,拿出个茶碗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沸茶香。

通州城中茶肆林立,遍布大街小巷。茶馆因设备不同、经营方式不同、泡茶馆的人身份不同而各具特色。比如在商业会馆集中的地方就多进行商务,附近的茶馆便成了经纪牙行、单帮行商荟萃之所,清茶一杯,上点果点,既品茶,又谈买卖,因而俗称“商业茶馆”。有的开在运河岸边的景色秀美之处,时常听到琴声悠扬,此茶馆可称清唱茶馆。在衙门附近的茶馆则常有刀笔讼棍、打官司的、和事佬,人称官事茶馆。常见的又有书茶馆、戏茶馆、清茶馆、野茶馆等。

漂儿家的茶馆在城东门外运河西岸,青瓦房檐下斜厦出一片凉棚,只是简单地在门口挂了茶幡。远远望着像是间野茶馆,可走进铺面堂厅细看,器物摆设竟也古朴别致,在不算太大的茶舍中甚至还藏着两间雅室,这似乎又像清茶馆了。不伦不类不起眼的茶档开在京城也许会被笑话掌柜的不讲究,而在通州城的码头边却没有人在乎这些。

与京城茶馆里闻鸡而遛鸟的“茶腻子”们不同,这里进食用茶的除了打尖儿的南北旅人,就是靠着漕运营生的运河十夫和贩夫走卒。开漕的日子里,舳舻衔尾相连,延绵千里不绝。平均每年都有三四百万石南方的粮食通过大运河运输到这里,漕粮运到通州再分储京仓四成、通仓六成,年复一年,维系着天朝上国的国计民生。茶肆地处交通要冲,从清晨到日暮,往来的客商络绎不绝。

自打有记忆时,漂儿就已身处茶馆。这是掌柜的铺面,也是她的家。掌柜提起她的身世曾经感慨:“一舟破碎風飘絮,随波浮沉雨打萍。”关于身世,漂儿从常客们的嘴里拼凑出过好几个版本:有人说,掌柜捡到她那日,有个军粮经济在上级之间的亏空倾轧中背了锅,一家人生生被逼得投河自尽,她定是那军粮经济的小女儿;有人讲她的父亲是运河闸口的闸夫,因与过往的官差起了争执,被鞭笞坠河而亡,母亲抛弃她后改嫁;闸口的上游正临着烟花巷,于是又有人推测她的父亲是南方沿运河北上的船老大,与花街女子相好,男的死于码头帮派的争斗中,女子珠胎暗结,不得已将她遗弃。总之,每一个凄惨的身世都透露着漕运谋生者的艰辛与无奈,听起来有鼻子有眼的。漂儿也问过掌柜,掌柜只道她是他多年前的一个傍晚从闸口捞上来的,她的随身物品除了一个大木盆外,连只字片语都没留下。

掌柜年约五十,寡言少语,无子无女,孑然一身。漂儿很多时候都觉得看不透掌柜。明明是从商,掌柜却又自带一股清雅之气,虽然话不多,但他那双桃花眼看起人来总是和和气气的,上下打点也周到细致。尤其是乐善好施,任谁提起都要给掌柜竖一个大拇指。要知道,在这码头上下遇到的难事儿大多都与漕运、漕粮有关,甭管是什么人,但凡掌柜碰到总会耐心地问询,并尽量提供帮助。

漂儿有时候看着掌柜俊逸儒雅的外表,认定他年轻时必也是顶顶好看的。即便是如今这一把年纪了,也招人惦记着呢。反正漂儿知道那胖媒婆就是店里的常客,每回来吃茶总会凑到掌柜耳边说道说道。但似乎也仅此而已,再无下文。漂儿常想,这样一个人物,怎地就一个人过活呢?

古老的运河娉娉婷婷地从通州城蜿蜒而过,码头浓浓的烟火气逐渐驱散了河面雾霭,水面上瞬息万变的光影从东方既白,到橘黄,再粉红。

本文刊登于《世界博览》2023年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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