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唱歌去吧
作者 梁豪
发表于 2023年10月

“那里陈列着很多石窟,佛的脑袋一个集装箱都塞不下。”邱洁对从广东开车回来的儿子说,“细嚼慢咽。你说说,年都不让回家过,要到现在。”当她不知道聊些什么的时候,她就说这些。

“你搞错了,那是大同。贵州是瀑布,是苗家,还有看不完的山。”这是杨斌出门前的最后两句。

“对,山的确很多,景点隔得很远,只得老老实实泡在大巴上。大巴的电视就没歇过,一直播放那些小剧场的小品,我耳朵都给听红了。”她看着儿子埋头舀碗里的肉丸,一种老家特产的手工捶打猪肉丸,“经常一天只能跑一个地方,还得排很长的队。是吧,杨斌?”

她已收不到丈夫的反馈。

杨斌喜欢旅游,一年总会挑出一些日子四处走走,多是跟以前的老同学。邱洁感觉他越老玩心越重。“没读几天书,同学倒挺多。”她偶尔话里也带点刺。邱洁对出行无感,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她很知足地做着这些。她其实挺宅的,唯一够得上爱好的麻将,也不常打。当然,但凡杨斌舍得张罗双人游,邱洁不会扫兴。

“有意思的是,我们在贵州见到了你的表舅。”这才是重点,而不是那些崇山峻岭、飞珠溅玉,或者跟大佛一样无聊的物事。

儿子把头抬起,扭过来。

“怎么算表舅?哪来的这门亲?”

“你外婆的妹妹的儿子。他人现在在贵阳。”邱洁给儿子递去一张纸巾,“你慢一点,我们早吃饱了的。”

“外婆居然有妹妹。”儿子的目光第一次对准她的眼睛。

“你该叫姨婆,她在柳州。是她把你表舅电话给的我。在难熬的大巴上,我隐约记起你外婆曾提过一嘴,有个表弟在贵州。于是我打去问你姨婆。好久没跟她联络了,得有五年没见着面。”邱洁把儿子剩下的几条小白菜攒一起,夹紧,滗掉些汤水,径直送进嘴里,“她说他在那边发达了,让他管我们请客吃饭、K歌。电话里,你姨婆中气十足,她一直这样。我表弟在贵阳开了一家歌厅。然后,你爸记下了那一串号码。但没想过真能碰面。”

“你早前認得他吗?”

“成年后,这是第一次见。人定型了才作数。”

“他变化大吗?肯定的。”

儿子擦擦嘴角,没有离开餐桌。邱洁知道他肯定会喜欢这个故事的。

这趟贵州行是跟团,五天四夜,行程包括黄果树瀑布、荔波小七孔、千户苗寨和青岩古镇。导游是个布依族小伙,该去的地方都有去到。号称纯玩,不免捎带了一些购物的内容。杨斌和邱洁无所谓,下车走动走动对身子不坏,何况还有一台轻佻的电视。至于威宁火腿和治肩周炎的苗药贴,也不能算盲目消费。

旅游团返回贵阳便就地解散。邱洁想家了。但在此之前,杨斌跟表弟取得了联系。

“我们在花果园。”

“很近,我开车过去也就十几分钟。”

然后,半个钟点这样,一辆路虎把他们接上了。车子外观大气光洁,像刚洗过。落座后,邱洁发现前排椅背和地毯上有不少泥痂。这里应该经常下雨。车内浓重的古龙香水盖住了某些气味。邱洁想起姨说的一些话。

表弟要帮订房,一番你来我往的客套,最后由他开了两晚。也就随处可见的便捷酒店标间,这个定位杨斌和邱洁那时觉得还算妥帖。放好行李,天色已晚,路虎车再把他们带去餐馆。

两天的行程他们不愿麻烦东道主,表弟转而声明晚餐由他负责。他的爽快在夫妻俩的谦让中越发顺理成章。杨斌自己做些攻略,带着邱洁到贵阳附近的小景点逛逛。相比博物馆和纪念馆,邱洁更喜欢那些半新不旧的古镇,起码空气清新,温度也很舒适。穿斗式歇山顶,她硬是记下了这个建筑名词以及它在现实中长什么样。饭点的时候,表弟就来把他们接走。

一样的路虎,一样的泥痂,一样过头的古龙香水味。

头天吃的是酸汤鱼火锅,最后关头添了一碟牛肉片。第二天是当地特色炒菜,邱洁不大记得具体吃了什么,只知道一路酸酸辣辣,特色嘛。怎么说,管饱,就是相对简单。她又想到了姨电话里说的。

餐桌上,表弟不断吸着鲜红的嘴唇。他好像不怎么能吃辣。

邱洁到这儿才仔细留意起表弟的相貌。她觉得他更像他爹,一个她快忘得一干二净的男人。表弟的黑色手包搁在那个空座的桌面,俨然另一位主人。

“我老婆很漂亮的。”他像是特意吐露一个秘密,用那张红艳艳的嘴。

弟妹不在场。只有表弟右手无名指上的一枚宽面金戒,那里刻着一个阳文的“發”字。

杨斌有点心不在焉,邱洁知道他不方便开口要酒。

“她在我们歌厅做会计,管账。”表弟还说,她是本地人,老家在镇上,“非农业人口。”

饭后,他提议上家里坐坐。

车窗外的灯火渐趋凋零和晦暗,路况越来越好,空气很明显更冷了。四十多分钟后,车开到了小区。邱洁当然不觉得这里仍属闹市。

小区外两家水果店还亮着接近橙红的黄灯。杨斌执意下车,买了一袋荔枝和一箱苹果。

家里有人,三个小学生模样的小孩。他们挤着脑袋,在房间的电脑上玩一种带枪声的游戏。

“我的是一男一女,小一点的那个女孩是小姨子家的。两家住得很近,开车十几分钟吧。平常谁有事,就把孩子放过去。”表弟笑得很客气,他的乡音还很标准,“快叫阿姨、姨丈!可是你们亲亲的阿姨和姨丈。”他的普通话挺凶,可能是语气。孩子遵照执行,继续被屏幕吸引。枪声阵阵。

“一百三十平,三室两厅两卫。”他看起来很满意。随后,表弟再度将他们引向客厅。在茶几上清出一点地盘,他给他们洗杯泡茶,说是产地直销的普洱。电视本就开着,放着以动物为主角的动画片,现在被他换到新闻频道。

叙利亚的天空又掉下了一颗炸弹。

他们开始聊起过去,聊起故乡,聊那些他们都熟悉而且还有些激动的话题。

姨和那个姨夫共有五个小孩。姨十九岁出嫁就哗啦啦地生,按母亲的话说,裤头没紧过,直到两人分道扬镳。表弟是独子。这些杨斌知道,邱洁喜欢事先替别人也做足功课。

父母不在的那几年,表弟五姐弟寄住在自己大伯家。

“用脸盆装菜,没有荤的。两大盆,手慢一点就亮晃晃的了。没办法,孩子太多。”表弟的脸上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一下。他的某些感官回到了过去。

“我们还在你家寄住过半个多月。那时候你们兄弟姐妹和姨丈、姨妈住在姨丈单位宿舍的平房里。你们一家都迁出村来了。”那种松动依然在持续,脖子两侧的红斑逐渐长到耳根,“你可能记不起来了。”表弟无声地笑笑。

“是没多大印象。”邱洁说得很含混。她其实记得。

“那时候家里也难。进城以后,你知道的,什么东西都靠买。”邱洁把母亲的感叹照搬过来。

表弟除了附和,没有其他去路。他开始掏出烟。

烟和话一起来。他讲他挨到初中毕业,去了广东打工。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个女孩,然后她成了现在的妻子。

“我妈一直等到他也被放出来,之后他们在国道边开了家饭店。不久我就回去帮衬,小钟也跟着。广东没我们想的那么好,或者说,根本轮不着你。”

表弟给他们斟茶。他自己的嘴巴干着。他呼呼地抽那包硬高遵。杨斌也陪上一根。

“没多久,他就跟那个女人好上了。阿彩。姐夫可能没什么印象。”

“他什么都懂。你姐夫在镇政府待过两年,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邱洁替表弟斟上他的那一杯,再把開水倾进茶壶,重新烧上一壶新的,“阿彩的头发那会儿就烫得高高的。”

“像一坨屎。”表弟把烟吹向自己的刘海。

“我经常光顾你爸的饭店,阿彩负责收银。那时候镇上就那么几家,你们家的猪粉肠搞得很有嚼头。我的牙齿现在还有记忆,一说起,唾液就追出来了。”杨斌摇摇头,他表达肯定或否定都爱摇头。

“那女人一天好脸色都没给过我们姐弟。毒女人就长那样,高高的鸡冠。”他将手臂直直地举过头顶,“我妈也是,说走就走。”他的眼睛去找自己的这位表姐,神色有点无辜。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3年10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