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生
作者 田烨然
发表于 2023年11月

1

矿区的二月底,春风还带着点严冬的凛冽,因为大地万物要蓬勃旺盛,它吹得更加狂涌。第三屯煤处去年被几纸文书改成了停车场,一直未开工,被铁皮缝了起来,想要挡住里面的煤尘。经过整个春节假期的无人顾及,铁皮都被喜气撕裂开来,眺眼望,数不清的缺口在渗光,这些伤疤,相互拍击,疼痛叫喊,让关雎体内的神经呼应,那手就扶上了后腰。不是只有他有这种异常举动,迎面而来的,紧跟在后的,全都与铁皮的哀嚎魄交魂接,有的摸着后颈,有的抓着大腿,一百个矿工一百个部位,二百零六个矿工二百零六块骨头,倘若把这些骨头拼接,长出来的人肯定几秒必入黄土,填补自然被人类偷走的营养。

关雎习惯把车停在行政楼负层的停车场,然后走着路,爬行一道弯曲的坡,两侧松柏挂着的彩灯还未摘掉,政府前天全媒体宣告,新春灯展延长至五月底,儿童节才会把路上的、公园的、广场的灯熄灭,六一就会没了缤纷。坡顶的东边是生产区,前后两个矿井口,关雎哪个口都不会进,他花了三年之久才从接触煤层的最近区域攀登出来。现在他是负责设备维修的工人,时常忙,偶尔闲,全区设备从来没有一次性顺利无恙地运转半个月,今天它撂挑子,明天它蹦出几个螺丝,后天皮带一定会断,传送轴里的珠子换上最坚固最新产,它还是会被持续滚动蕴出的高温给揉碎,断了不仅要修,皮带撒下来的煤,还得一铲子一铲子还上去,这是最辛苦最常见的活儿。等到皮带重新运行,轰隆声穿击安全盔,在头骨上雀跃,疼在所难免,然后就得不停地使同一个劲,朝同一个向下向上。有时关雎会看到那些重归皮带的煤有了鲜活,一沓一沓蹦起来,冲他嬉皮笑脸,欢呼雀跃,终于脱离了长眠地底的纪年,奔向那有天有地有生命的世界。它们不知道自己的最终命运是被烧掉,沸出温暖,涨出光亮,关雎有时会挥挥手,感恩它们的奉献,有时沉默不语,目送它们的牺牲。

来到队部,师傅正坐在那张脱皮的黑沙发上抽烟,文书在摆有电脑的墙角,不断地划落着鼠标,他走过去,屏幕刚巧打开,满桌面的文件,溢了出来,关雎常常建议文书把它们归个档,文书总是会说,也是也是归档归档,然后队长一个电话,人就跑到了供应科。已经三天了,还是没能找到机会,关雎回头看看师傅,不忍心说出口,但不得不说,师傅的烟已经燃到了过滤嘴。他赶紧跑跟前,从兜里拿出盒未拆封的十二金钗,往师傅手里塞。师傅意味深长笑笑,把烟挡回去说:“小关,有什么事,先说事,再拿烟!”关雎拆开烟盒,一根递给师傅说:“有点难为情,有点对不起,有点背信弃义。”师傅点燃烟,抽口,薄荷味道让他咳嗽,他瞪着腿找气息,脚落地找回说:“你是想请假吧?几天?这烟拿多少,也是三天。”关雎搓搓手说:“我不想干了。”师傅为了不暴露脸上的惊讶,佯装打哈欠说:“你爸给你问到集团那边了?”关雎摇摇头说:“不是,就纯粹的不想干了,想去做点别的。”师傅跷起二郎腿说:“做甚个咧?”关雎说:“搞艺术。”师傅五官挤得难看,长嘶一声说:“小关,你弃暗投明我肯定万分支持,但你这是弃暗从暗了,我也不是说矿不好,更不是说艺术不行,但我记得上次去舞厅,你连唱个歌都不利索。”关雎说:“我唱得好的全是RAP。”师傅问:“小王让你胡来吗?”关雎把烟装进师傅衣兜说:“所以师傅啊,你不仅得帮我辞职的事儿,还得劳烦你劝劝小王。”

由头本就是王晨的归结,但当关雎在家抱着她看纪录片说出那句话时,甜蜜的面容变成冷厉的脸色,王晨站起身,收拾茶几上的花生壳瓜子皮,絮絮叨叨不停,千言万语,都是反對和不理解。去年的十月,他俩去了趟郑州,计划很多,海洋公园,冰雪世界,方特,车却偏偏停在了一个艺术展的门口,关雎走不动路了,透着窗户都能接收到里面展品对他的万般吸引。他和王晨说想去看看,王晨看眼时间,反正也是玩,也是舒散心情,不破灭情调,买了票,揽着关雎走了进去。有画,有雕塑,有看不懂的新时代艺术,关雎主要看画,王晨主要看热闹和氛围,有一股喧嚣里的寂静,关雎站在画前,驻足不动,王晨吸着手里的奶茶跟他说,当年就是关雎的一幅画被打动的,画上面的王晨,是美颜相机也计算不出来的美丽。俩人相爱,时值今日,能保持下来,不是关雎艺术上的风情,而是工资上的体贴。王晨问关雎还爱画吗?关雎淡淡微笑,摆摆手,拉着王晨走出了自己心中藏匿的净土世界。回来的路上,王晨提了建议,节假日还有几天,让关雎不妨再画画。有了圣旨,关雎就画了,描了矿工,绘了矿区,让煤炭长出了花朵,灿烂得不一样,与现实逆反,多鲜艳。关雎找到高中教他美术的老师,老师看了画,很欢喜,说什么也要摆在他在上海的画廊。关雎不奢望有人会欣赏,但节前,老师打来电话说,有人想买他的画,价格出得不菲。初三晚上,关雎在支付宝上收到钱,很多,可以还一半房贷。王晨很开心,两秒扫走了钱,那夜关雎没睡着,进矿的原因本就是为了给王晨父母一个安稳的底气,现在王晨成了他的妻子,已无后顾之忧,他想换回到以前的活法。孩子传来啼哭,王晨抹了一半的茶几被打断,她走进屋子,抱出来孩子,哄哄笑笑说:“关雎,孩子奶粉没多少了,长得也快,上个月的衣服已经露出了脚踝,明天你开着车去买吧,对,今天去加个油,有折扣,下周又得涨价,日子总是会在偶尔的顺畅中冷不丁给你一巴掌,这灯才换了半年,咋又暗了?”关雎点点头,衣架拿下羽绒服,打开门,身后是八十平米的两居室,初四的夜晚,楼道里的风,还是那么冷。

师傅站起身,朝关雎后脑轻轻一巴掌说:“该开班前会了,你好好想一想,这矿上啊,年轻人来了又走,一批一批的,能待住的不多,你是我培养时间最长一个,你说你要搞艺术,也许你离开了矿,你的艺术就不值钱了,我也是搞艺术的,那些机器和设备的修补,就是我的艺术。”

2

初五上午,佟博坐进休眠两月的手动挡国产越野,家里人只有他会开车,一旦外面有了工作,他就得暂时把心爱的车子搁弃,搭上高铁去某个可以赚到钱的城市。不是没有想过一人一车,一路远方,但试过几次,成本很高,不快捷,还得时刻提防油箱的健康状况,车子一口气开不了多远,几百公里后,油箱温度升高,油都加不进去,所以每两小时必须得让车休息休息。扭动钥匙,发动机像是个年迈的老人,迟钝缓重地轰鸣,好在不像去年,根本叫不醒,只能拜托邻居,来给一下电,今年的冬天还真是柔情。很久不上路,技术倒不生疏,挡杆却有些僵硬,这是机械的问题,不是人的问题,临出发前,父亲再三嘱咐,车得热热,但佟博还是忘了。

毕业后,没有一份工作超出过半年,车间的捆绑,写字楼的锁链,商场人来人往的监视,让他很不适应和欢心,县级市的工资又那么不尽如人意,每次光供给精神上消费,就得划落一多半,剩下的部分,姑娘几次平价晚餐,几场预售电影,就没了,加油还得靠母亲救济。直到几年前的出头之日,本以为那个小说奖会让他声名远扬,炒掉了所有庸常的工作,一心一意扎进故事创作中,倒也能赚点钱,不过是体面的苟活。微小的发表率,佟博认识了挺多朋友,让他有了出去转一转的机会,和一帮同样境况的人,写一些中短视频的脚本,收入微薄,手机软件里的钱包余额常常清零。

他想起节前回来母亲孤注一掷安排的相亲,他在烤肉店的二楼那布帘隔起的包间里坐立不安。姑娘长得甜美,是某个镇卫生院的编制内护士,这里的世界,她很受长辈欢迎和同辈追捧。姑娘知道佟博是个编故事的,就让他发几个故事,佟博发了,一桩杀人案,一个末日,一次诙谐的自杀旅途,姑娘看了,咬着指甲,不知该如何评价。佟博性格没那么外向,只有在完全熟悉和信任的朋友面前,才会不管不顾的开朗,即便他能写出很多与姑娘挑逗的情话,但现实里,一句也蹦跶不出。姑娘不算白,长得利落,一件黑呢绒大衣,与流淌下来的黑发融为一体,笑起来有虎牙,眼睛大,眸子里看不到星辰,但能看得到楼宇遍布的大地。姑娘夹块肉放在蘸碟里说:“你是不是内向性格?一般你这样的人都很孤僻。”佟博吞掉口中那嚼碎一半的肉,拿块纸巾擦擦嘴说:“倒也不是孤僻,就是有点离群。”姑娘问:“你写故事赚了多少钱?”佟博摊开巴掌说:“大概两个握力这么多。”姑娘放下手机说:“不算多,介绍的那个姨跟我大概说过你的情况,房子是庭院,和父母住一块儿,有台越野车,越野车不错,大气。”佟博晃晃脑袋说:“国产的,紧凑型,底盘是五菱宏光,没你想象中那么好。”姑娘抿口水,礼貌笑笑说:“你这个人我还是有点感觉的,你就没有想过稳定下来,我知道你学历一般,公务员事业编现在已经达不到要求,但做个工人也不错,譬如晋钢和煤矿,现在矿上也安全。”

南内环尽头是高速口,右拐是国道,高铁站坐立在国道边,路宽阔了许多,这段行程让佟博想起某些大地方的路,包容且拥挤,但这里没让他遇上堵塞,路口的监控和红绿灯还未运行,可以持续加速,以前半小时的距离,现在十分钟就赶到了。高铁站外观像是城楼,丝毫没有新时代的壮观。老沈拉着行李箱,从站前的绿植地走来,冲他招手,太行山的风,将他的长发吹乱,顿时褪去了上海的气宇。老沈长得本就像北方人,副驾驶一坐,脸上早已白皮泛泛,这让佟博想起不少他年少时的玩伴。这次邀请是佟博提出的,包路费,陪吃陪喝陪睡觉,俩人合作多年下来,佟博没少提家乡的魅力,赵括在这里死过,八路军在这里给了日本鬼子无数次教训,改革后,煤从土地中崩裂出来,它就富裕了,带来繁华与江湖,红灯区遍布,姑娘捞金,顾客享乐。老沈一直没机会来,不知道是时间上的不足,还是钱上的不够,但这次,佟博的真诚邀约让他盛情难却。

本文刊登于《山西文学》2023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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