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空
作者 陈铭
发表于 2023年11月

一派隐天蔽日浓淡不一的绿盖在这山谷间,任是流金铄石的时节,这里也独享一片清凉。一场夜雨,把这山间荡涤得纤尘不染,林木叶片洗刷一新,叶脉纹理鲜嫩可见,绿意弥散,空气里便满是清新的草木味道了。在那条足迹践出的小路上,大小不一的石板变得湿漉漉的,拾级而上走不了多久,水痕白石砌就的三门殿就堂堂地伫立在眼前。转过一重侧门再往里走,一间齐整干净的屋子便是念空和尚的禅房。此刻,他正下了早课,步履轻快,穿越晨间茫茫雾气,往禅房走去。

自是小沙弥时,念空和尚就在这座庙里。洒扫庭除,念经打坐,跪拜礼佛,参禅悟道,几十年的时间,像山间清泉贴着光滑的石面一样轻轻滑走,无纷无扰,宁静安然。及至长到二十几岁,念空依旧每日功课不断,勤谨无辍,心性愈发沉静得宛如这连绵的山谷。几天前,念空刚刚升任寺里都监,除修习功课外,寺里大小一应事务皆要他常常悉心关照。不过,因为从小在这寺里长大,别说寺里的菩萨佛陀、晨钟暮鼓,就是寺外的花草石水,飞虫游蛇,念空也都是熟悉的,因此做起事来并不觉得滞涩。加之庙里的和尚并不多,且个个性情和顺,年纪尚幼者居多,故而也并无繁杂难断的人事。于这“都监”,念空心里并不以为意。

回到禅房,念空照旧小憩一会儿准备打坐,而又恍然想到张妈妈等一众常来庙里的施主同来共修读经的日子仿佛到了,念空抬头看看窗外天色已然云销雨霁,于是捧起经卷出门去翻阅之前的都监将经讲到了哪里。

午饭后,张妈妈等一众男女果然照例来到庙里,如往常早已惯熟的那样,张妈妈领着众人直接走往偏殿,还未及进门,就见念空已经等在那里,才知果然是他接任了新任都监。“怎么小念空也高升了!”张妈妈脱口喊了一句,还没等到回音把大殿的四面墙壁都走过一遍,张妈妈已经满脸笑着大步迈进了偏殿,念空和尚遂合掌起身,迎着张妈妈同一众人等。

自打张妈妈搬到山脚下,生活的不平和对佛陀的寄望常常使她来到庙里。几年前,庙里香火不盛,张妈妈毫不吝惜频频布施,来来往往几年间,她与庙里和尚都已熟稔,与念空亦不例外,甚至于吃食衣物更特别为念空留意备着。念空最使她留意不为别的,仅只是为念空自来生得矮小。及至如今,念空也只长到了别人胸口处,甚或不及。这一点,常使得张妈妈心怜。加之念空性情柔顺乖巧,谈吐温声柔气,行动举止翩然有礼,就使张妈妈的遗憾更甚一层,常常惋惜感喟“身大力不亏,一力顶十会”,人,尤其是男人,长得好不好看并不要紧,重要的是魁梧些,才有个男人的样子。

摆开蒲团,掏出经卷。众人有的见过念空,有的没见过念空。那些没见过的,眼见念空手执经卷,身披缁衣,四尺有余的身量,清清瘦瘦,哪里像是“都监”,分明是个孩童,心里亦不禁感喟,眼里却看个稀奇。

一声钟磬响,念空翻开经卷,声朗气清地诵读过一遍后,简略释些大意。众人依照常规齐声反复诵读时,念空被叫去商议半月后观音成道日法会事宜再没回来。诵毕,偏殿一众人个个称道念空深入浅出释义明了,而亦个个感喟念空形容奇异与众不同。张妈妈与念空相识已久,如今头一次听念空解经说法,竟比别人更讶异几分,笑道:“我从不知道这小念空,讲的和我上月去法会听大和尚讲的一样好。若要长得再高大些,披上袈裟,被叫去别的地方,咱们的小念空也差不多能当个大和尚了。”“当是当的,只是他们一看,咱们的大和尚却是个小和尚。”一人笑着接话道。话音刚落,众人笑声未息,念空匆匆赶回,与众人话别。

“大和尚是个小和尚。”

不知怎么的,随后这话便不胫而走。四面八方的人们一半冲着 “大和尚”,一半冲着“小和尚”,虽不明所以,竟都约着来寺里看看,寺里来往人等眼见得比往日更多了起来。而这些人来了,又都说不清究竟是“大和尚”还是“小和尚”,有人把小沙弥看作念空,有人把老方丈拜为大和尚,又有人踮起脚跟不住地找高个子的和尚。及至搞清了,看明了,认准了,对着念空毕恭毕敬参拜,小心翼翼思忖,一时间为着看念空的“小”,又为着看念空的“大”,为着听他讲经求宝,又为着向他祈愿驱邪,原本每周一次跑庙读经的日子,因着人多,终于改为了三天一次。

念空于是不胜其扰,甚而有时直闹到晚间才得空休息。而于这莫名的事端,念空全然摸不着头绪。几十年来,念空从未对自己的“小”或“大”有过什么注意或认识,他只是遵照佛理与教导勤谨不懈地做自己的事。虽则高处的东西常要请别人帮忙取下,然而平日里亦常有别人请他帮忙做什么事,这之间并不表明什么严重的差异,也并没有由于这身量吃如何的亏。而对于自己的“大”,念空就更心怀戚戚了。他完全无法判定什么才是“大”,怎样才能叫做“大”,与经书上博大的内容与精深的要义相比,如何的智识才能自视为“大和尚”?而于这“小”“大”之间的冲突离奇之处,更是他所无法理解的,何以“小”者不能“大”?何以“小”“大”之间会产生令人发笑的东西?而他们又在笑什么,看什么?张妈妈自来是好的,常做布施、常来庙里帮忙不说,对自己的关照也是有些格外留心的,就凭这常年不懈的恒心与愿力,自也該得些四大皆空,然而她的关切之中总是含着难以消散的叹惋与可惜,反反复复说得多了,叹惋与可惜就积累出了遗憾和苦楚,那是念空不甚了然的遗憾和苦楚,却粒粒分明地洒在他行走坐卧一切所到之处,令他感到不舒服。

本文刊登于《山西文学》2023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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