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无聊,颇刷微信。览群中人士之笔墨,乐于怀旧。偶涉所苦,不禁哑然。盖觉其时最底层大众之所遭,与之距离尚大也。余亦早批插队,修理地球,再受教育。春播夏锄,秋收冬忙,头绪繁杂,难以梳理。忽忆曾有掏圊年余之经历,时在辛亥。若注目于一事,或可方便于追忆,乃随想随记,合理取舍综合,以成此篇。或为雅人之所哂,亦聊慰一己之所安云尔。
诗曰:
心甘逐臭一书生,碎步担圊道上行。
掩鼻群从施白眼,应知非是效青蝇。
我所在的第三生产队,今年没有人掏茅子了。茅子是当地人的叫法,用普通话来讲,便是厕所。不过,认真起来,在当地的方言里,掏茅子是指到厕所里干这个活,而掏出来并担走的东西叫圊,于是大多数人特别是老一辈的人把干这个活叫掏圊。当地的流行谚语“掏圊的不偷吃”就是证明。也就是说,今年第三生产队没有愿意掏圊的人啦。然而,人是每天都要吃喝拉撒的,各家的茅子很快都满了。个个头疼,人人叫喊:“队长,得赶快想个办法呀!”队长能有什么办法?今天放工的时候,他又一次对大家说:“唉,谁来給咱们掏圊呀?你们年轻人就不能积极一点,勇挑重担吗?”眼睛滴溜溜地在我们几个小青年的身上扫了一遍。但都不是低下头就是瞭望远方,没人答话。
队长个头不高,粗胳膊粗腿,肚皮很鼓,圆圆的脑袋下几乎没有脖子。说话时,头一伸一缩,表现出十分的威严。他最喜欢说的是:“活着干,死了算。”“人人少活二十年,拼命拿下大寨田。”说的时候,眼光扫向我,我就心里发怵。我能活多少年呢?一位老红军说,他们闹革命时,都不准备活过三十岁。那么我岂不是已经超过几年,早该死了?队长能放下身段用这种乞求的口吻讲话,是很少见的。
这不是第一次这么讲了。那为什么没有人掏圊了呢?原因很简单,这几年凡是掏圊的人都在一年左右便得了病,其中一个还是肺结核。寻医吃药,花的钱就像填无底洞,压得一家人翻不了身。这种情况下,闻圊生怕,谁还敢接这个烫手活呢。
就在大家面面相觑,队长失望至极时,我举手平静地说:“我来干吧。”
顿时,众人的眼睛都盯着我,像看一个怪物。队长也意料不到,有点愣神。不过这只是一刹那的工夫,他随即高声说:“问题解决了,放工!”然后,回过头对我低声说,“明天就开始,大家等不及了。”
我之所以接下这个活,也是经过几天的认真思考。关于健康问题。我认为之所以干这活的人都得病,归根结底还是不注意卫生。我打定主意买一块肥皂,每一次完工,都用肥皂洗手洗脸再搞其他活动。晚上洗脚洗腿,工作的衣服放在院子里。掏圊赚的工分比较多,虽然不是我考虑的重要方面,但绝对要超出买肥皂的钱了。最重要的是,这一项脱离集体由自己决定如何干活的劳动方式,可以有一定的自由,这样我不再因为读书而受到打压和非议。
虽然身份是农民,但我喜欢读书。然而农村的集体劳动方式,不会给你提供任何条件。天亮上地,天黑收工,除了下雨天,没有一点空闲时间。没有办法,我只能上工时带着书,为此专门做了一个袋子。在劳动中间休息的时候,拿出书来看上几页。另外,就只能利用吃饭和晚上睡觉之前的时间了。一位小学教师住的地方比我家高。他对我说过:“我每天半夜起来上茅房,总看见你还亮着灯在看书。”然而,就这么个爱好,在那个不仅读书无用而且还认为有问题的时代,竟然受到非议,许多人不理解还不要紧,有点权的以此为由百般刁难,甚至打击,大有不达到制止的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势。
队长不止一次地公开讲:“有人竟然在休息时看书,晚上也看书。我看他是不累。如果累了还看吗?以后给他多派上活,看他还看不看!”果然,傍晚大家都收工回家,他单留下我陪他晚上浇地。一直到约九点半才让回家。我在劳动中并没偷懒,你们怎么干我怎么干,只不过是休息时,你们打扑克、聊天,我在看书而已。凭什么因为看了书就要多干活?队长以恨铁不成钢的眼光看着我,语重心长地说:“你小子不要不服气。不要再糊涂了。如果有多余的劲,学个木匠像老杨头一样,也算干了一件正经事,让我高看你一眼。不要干这没用的事了。你还想这世事能翻了天?哪个被抓起来的倒霉蛋不是有文化、识字的?老杨头说得好:‘会写会算,一辈子胡转。咱不会写不会算,抉片捣蒜。’”
我说:“我学了木匠,老杨头干啥?我吃了抉片捣蒜,老杨头不就没的吃了?那些杀人放火的都是因为看书识字?”
队长没吭气。第二天劳动的间隙,拿上我的书送到下乡工作队那里,让鉴定是不是黄色反动书,因为书的皮皮是黄色的。工作队的人说:“黄皮皮不一定是黄书。这是《逻辑学》,我也不懂,但不是反动的。”还算是说了公道话。
类似这样让人哭笑不得的事还有好多。有一次这货竟然对我说:“你不要希望能翻天。老蒋是回不来的。”我吓得一下子跳了起来。我说:“你不要栽赃吓死我好不好!看了点书就是反动派了?就要篡权了?书就这么可怕?你放心,你这个队长的职位我不会稀罕的。”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点高,不合适,于是又低三下四地说,“其实我看的书里的东西,就和你喜欢说的家长里短一个样,要不我给你念一段?有空了我给大家说古好不好。也让书为人民服务,行不?”队长对此似懂非懂,不加评价。
在队长的认知逻辑里,既然你们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是贫下中农,我自然高你一等,我自然是正确的一方。我不识字,你识字、看书,看的书我又不懂。我既然是正确的,我不懂的自然是错的,就要纠正你。读书又不能吃,又不能喝,你这么积极的看是要干啥呢?为什么大家都不干只有你要干,你图啥吧?他越是想不明白,越是觉得可怕,越是觉得你是危险分子。
对于这种自以为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家伙,我真受够了。一直在如何摆脱其控制、避免与之打交道上想办法,企图保留自己的读书爱好。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这个机会,虽然掏圊最脏最累,最没人干,咱也认了。对于我的这点小心思,队长是不会察觉到的。在他的认知中,我一定是为了多赚些工分,为娶媳妇做准备呢。
人人都对我这个小娃娃选择掏圊很不理解。我妈也一样。当我给她做了解释后,她说:“人常说,掏圊的不偷吃。你和你去世的爷爷一样,老实疙瘩,这活对你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第二天我就到新的岗位开始工作了。工具是两个圊桶一个圊勺。都不知被多少人用过,外表沧桑得很。桶由木片箍成,因为要是铁桶,不用几天就被圊水腐蚀坏了。两桶装满大约一百二十斤。圊勺是很长的木棍顶端钉了一个生铁铸的勺子,像成年人戴的帽子,又笨又沉。农村的茅子,都是在地下埋一口缸,缸上放两片石板供人放脚,中间斜插一根木棍来延缓大解时秽物下落的过程,不至于溅起水花。如果是老宅老院,会有砖石砌成的及肩围墙。如果是穷困人家,则大多用高粱秆、玉茭秆编成篱笆做个样子了事。生产队几十户人家,几十个茅子,五花八门。那时普遍穷得没有手纸一说。文明点的用小孩写过的作业本、烟盒,大多数人随手捡石块、土块,还有的把高粱秆劈两半效法古寺庙的厕筹。往往扔在缸里头,给掏圊者带来难以言说的麻烦。
我是第一次掏圊。当我袖子裤子挽得高高的,把圊勺捅进茅坑,也即那满满的缸中时,随着扑通一声巨响,无数的圊点子直冲上空。圊比水要浓稠得多,所以能看见点子很大,滴溜溜地在转动。眼看就要从头顶落下来,吓得我扔开圊勺就往外跑。
“好险啊!哈哈!”在墙根晒太阳的由大爷见此笑得合不拢嘴。“一看就是没干过这活的娃。”这位大爷算得上生产队的知名人士,各种农活都是好把式。由于年龄太大,除了夏收一般不参加劳动了。他缓缓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
“你舀过稀饭没?”
我尴尬地摇摇头。舀饭是妈妈的事,我真没干过。然而饭和圊有什么关系呢?我感到莫名其妙。
“掏圊和舀饭是一样的。舀饭如果把勺一下子摁进锅,能不烫坏你?你看,圊勺要这样斜着进去,你看它溅不溅。”大爷操起圊勺做起了示范。
“舀的圊水不能太满,舀起后停一下,把勺底的点子甩下去,就不会滴得到处都是啦。”他接着说,“掏前先搅一搅,不然稀的舀完,下面稠的舀不动,咋整?放圊桶,底子和茅板齐,圊水不会淋到茅板上。不然,你让人家如何上茅子?桶永远一面是往里面倒圊水的。挑的时候,干净的一面朝自己,脏的一面朝外,到了地头,倒的时候也是这样。如果不小心淋到茅板上,洒点土,扫一下,谁敢不高看你一眼?”
最后,大爷带着感情叮嘱道:“掏圊是个脏活也是个干净活。越是脏越需要讲究。这不是专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你想,掏最脏的东西,但手脚干净,用的工具干净,处的环境干净,你能没有好心情?”
按照大爷的说法去做,果然顺利了好多。看见桶底渗出些许圊汁,大爷说:“顺桶壁撒些土,就暂时堵住了。回来用钉子钉一钉,要是突地底子掉了,你可要倒大霉了。哈!”我正要挑上走,他又说:“挑圊要碎步子走,不要迈大步,晃起圊水來。把高粱秆折几节放进去,可以压住水花。”
啊!一个掏圊就有这么多的学问,这不亚于我看书的所得。不由得要严肃对待这个工作了,同时也有了那么一点底气。虽然小孩见了老远就跑着喊“掏圊的来啦!”爱干净的姑娘媳妇悄悄掩鼻走开,但我从内心里减少了难为情。最脏的活用干净的手段和态度去做,一种类似高尚的使命感油然而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