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歌谣,是一家馄饨店。
我去的那天,“今日供应”有各种馄饨、“今日歌谣”《turn to you》,还有“店主著作”《我的二〇一七》。
店主是一位喜欢音乐,又热爱文字的美食博主,他在《我的二〇一七》最后一篇文字《跨年》中写道:新年目标,要尽快把新歌谣馄饨店和新歌谣文化创意设计公司打造出来,要让镇江白汤大馄饨附加小城文化、小城个性、小城旋律,一直吟唱下去。
这是几年以后,我偶然翻开《我的二〇一七》,又回味起新歌谣的馄饨时,才看到店主2018年的目标。扉页上赠书日期是2018年11月15日,那时候,新歌谣馄饨店已经是当地有名的网红餐厅。
“白汤大馄饨”是新歌谣的招牌。门外的小黑板上,彩色的粉笔字已经推送了今日特色:江阴刀鱼大馄饨、蒲公英土猪肉大馄饨、青鱼虾仁大馄饨、荠菜土猪肉大馄饨。有趣的是这些馄饨上方的小诗:葱姜调出鱼肉鲜,未见它们上菜名。
江南的气息从江阴刀鱼和荠菜猪肉大馄饨的字眼里,已经迎面而来。汪曾祺先生在《故乡的野菜》一文中曾写道:江南人用荠菜包馄饨,称为菜肉馄饨,亦称“大馄饨”。我们那里没有用荠菜包馄饨的。我们那里的面店中所卖的馄饨都是纯肉馅的馄饨,即江南所说的“小馄饨”。
凡是读过汪曾祺先生《端午的鸭蛋》的人,都知道先生说的“我们那里”是高邮。高邮隶属扬州,是江北,镇江属江南。由大小馄饨说起的江南江北之分,让我用王安石那句著名的“京口瓜洲一水间”来说明。京口还是京口的时候,王安石泊船瓜洲,放眼南望,京口与瓜洲只隔着一条长江。京口,是镇江;瓜洲,在长江对岸的扬州。
镇江和扬州,或者说镇江和高邮,分别在江南和江北的饮食体系中坚守着自己的传统和立场。当《早餐中国》后来推出高邮一家既没有名字又没有招牌却开了三十几年的面店的馄饨时,确如汪曾祺先生文中写到的,是纯肉小馄饨。汤,是红汤。
如果说镇江的白汤大馄饨,从字面意义和内容形式,都与高邮的红汤小馄饨针锋相对,势不两立,那么我们不妨看看同样是江苏的地盘上,馄饨在南京有着什么样的历史沿革。
南京有随园,随园有食单,那是老祖宗留下的饮食样本。诗人袁枚集中华美食之大成,编撰了几百年后仍然是网红食谱的《随园食单》。他在“点心单”里收录了“肉馄饨”:作馄饨,与饺同。简单的类比,虽然有点降低了馄饨的地位,但“与饺同”的注解,却也说明了“肉馄饨”的皮儿、馅儿、形制与饺子一样或接近,其肉身与灵魂,俨然是饺子的尊贵与雍容。同样是在这部美食秘籍里,还记录了“小馄饨”:小馄饨小如龙眼,用鸡汤下之。
我并不确定在《随园食单》里显现出大馄饨派头的肉馄饨,与小如龙眼的小馄饨在清代之前,经历过怎样的流变和分化,在民间的饮食文化里又流传着怎样的故事与传说,上榜随园的食单,已然划分了馄饨的前世与今生。至于在南北文化的碰撞與交融中,又诞生了云吞、抄手、包面、清汤、扁食等各式各样的叫法和别名,馄饨,作为通用名,始终都统领着这一味小吃的江湖。
让我欢喜的是,袁枚先生将馄饨归类到“点心单”。点心,在中国人的审美情趣里,总是被赋予了更多的浪漫和自由,或者还有一段清浅的时光。
这种想象与期待,也许与肖复兴的《绉纱馄饨》有关。
我们都知道,肖复兴是北京人。文中讲到,北京普通人家,一般爱吃饺子,吃馄饨少。与作者同住在老北京大院里的一位梁太太,是苏州人,做的馄饨皮如纸似纱,对着太阳或灯看,透亮。而且,馄饨皮捏出来的皱褶,呈花纹状,一个小小的馄饨,简直像一朵朵盛开的花,不吃,光是看,就让人赏心悦目,像艺术品。
在冬日的北方,来一碗这样热气腾腾,玲珑飘逸的绉纱馄饨,是怎样的一种福气。
文字中像艺术品一样的馄饨与点心式的馄饨,都让我觉得几十年来是在草菅生活。回顾我吃过的那些馄饨,倒是真的,既不论大小,亦无所谓红汤与白汤,不过是一点肉馅儿,点缀在面皮里,褶皱成没有固定形态的所谓馄饨。这样的馄饨,作为点心,自是不够精致;作为主食,又不足以果腹。因此,在北方,馄饨是寻常日子里的街头小吃,饺子是各种节日里的压轴大戏,馄饨是无法撼动饺子的地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