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菜市场
作者 秦湄毳
发表于 2023年11月

1

白嫩的,方方的,两块,置于一盒——非转基因豆腐。

我伸手拿在眼前,闻一下,清香。隔着塑料膜其实闻不到,之前购买了多次,知道是那种醇醇的香,小时候的味道,放进菜篮里。

两个月牙,圆圆乎乎,立体的胖鱼一般。红红的,润润的,两垞牛肉腱芯。收入购物篮里。

青葱的,翠翠的,支棱棱,水汪汪,盎然的绿——有机青菜。

来一把。要两三棵。青青芹菜,本地小葱。递上来,收包里。

盛开的。深黛。鹅黄。一卷,一层,一卷卷,一层层——哦,卷心菜,绿玫瑰一般。

一朵,两朵,三朵……装起来,装起来,入手,入兜,入篓,然后是入锅,入盘,入口,入胃,入心,入躯魂。

——山姆店。

你在哪里买的?我问玫,她用细细的温州普通话告诉我六个字。我想她真浪漫呀,随口说出这好听的名字。

在哪里?

美丽的菜市场。

我是一个迟钝的人。哦,回头你带我去吧,我好像还是找不到。

搜名字也是可以导航过去的。她顿了顿,好像感觉到我的钝,她笑了,我还是带你过去吧。

美丽的菜市场。我当时还是没听清,或者是听清,也没明白。迷糊糊,被吸引。

——小区里。

姐,你在哪里买的牛肉?

那个菜市场里,有好几家,9楼温州姐姐带我去买的,还可以,也挺好吃的。

我在另一个地方又买了,不好吃,没有山姆店的好吃,孩子们都不爱吃。那次跟你去山姆店买的好,孩子们都吃得可欢了,哪天你还带我去吧。

好。我可以帮你下单,免费送的,哦,不过,生鲜还是自己到店看着选比较好。

——电梯里。

在大厦一楼大厅里聚齐,几个女人,有些这几个,有时是那几个,来自郑州,来自温州,来自石家庄,来自北京……或午后,或傍晚,或近午时分……相约一起去这个那个大卖场,那个这个菜市场……

冬日又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三个女人扫了单车出发去山姆店。

在山姆店或者有的地方,我常常会随手抓起那种“法棍面包”,没什么特别之处。为什么你总是拿这个来?长长地杵着,不开车的话,很不好带。店里纷然的人,杂陈的物,眼神一晃,也就省去了,可以不答,一笑。

那个麻油不错也。再来一瓶吧。嗯,嗯,啊哦呀,万象扑面,眼里与心上的一掠——光,影。

满载而归,大抱小提。归,归,归。

择洗切涮,煮烹煎炸。来来去去,往往复返。

午后的阳光,暖暖烘烘,在小区里散步,走暖了脚与全身,有一搭没一搭,玫突然偏了脸来,眼睛看着问我。

你为什么总是买法棍?

因为好吃。

不好吃。

每个人的口味不一样。

那你怎么就那么喜欢法棍,真是,有那么香吗?

香啊,姥姥的味道。小时候,在乡下,姥姥总给我烤馍馍,烤出金黄金黄的颜色,那一层馍焦太好吃了,我会让姥姥一层一层给我烤。烤一层,剥下来吃掉,再烤,再剥,再吃,直到剩下一个小枣那样大,还让烤……现在,法棍让我吃出姥姥烤的焦馍味。

喔!玫恍然一愣怔,明白了。

接下来的散步,我俩突然想不起来应该继续说什么,只是在阳光下转着圈,整个午后,金灿灿地散发着麦香。微醺了我,玫是不是也陷进了我的面包香或者她自己的什么香味里。

其实,怎么说呢?法棍面包跟遥远的家乡那小村庄里姥姥烤的馍馍味道是很相像,可终究不一样,我已找不到那种发酵大蒸馍的酵母味儿——当时年纪小,不知道喜欢,长大了,走远了,时间里,再也找不回来了,回味里,只越来越喜欢……

2

刚住进这个楼,我极度不习惯。

我喜欢周围有花有草,有树也行,有灌木丛也行,有白菜萝卜也行,总得有炝锅的油烟也行。

没有。周围这都没有。位置是在市内,办公区,原是工业区。高楼林立。唉,我就和钢筋水泥住一起。

特别爱看窗外,窗外的霞光、白云给我温润的感受,抚慰我困于钢筋水泥里的不适。北方,特别干燥,临海,又多风。离北京那么近,却是“灯下黑”,好像只把雾霾排放过来了,还有什么北京放不下的东西,疏散在这里来。我知道我是误读,当然这个想法偏激不当。分明是这里空气质量比中原好。可是,我晕晕乎乎就这样想的。我FEEL不到什么温润的东西。我煮水,煮菜,把绿色植物种植在我的锅灶和水蒸气里。

晌午、傍晚或什么时候,路过老小区,就使劲吸鼻子,吸人家的烟火气味。忽然明白,先生说,别嫌弃呀,别嫌弃那个房子小。当时不以为意,原来他早料到我的局促。

去附近的小海地菜市场去买菜,也去了一趟大沽路上的大润发,发现一次购物超过39元就可以免费送货,于是多了条采购渠道,下了APP軟件,网上下单,快递到货。好,省了我的奔波。可是他们送来的时令果蔬往往蔫蔫的,令人失望。我还是需要寻找菜市场。

我于是知道了山姆店,山姆店里果蔬不错,可是价格也“不错”,尤其是蔬菜;再说了,它远呀,天天跑不合适,隔天跑也嫌麻烦,蔬菜还是蔬菜市场去采购合适。于是又找到了附近的小个体摊,其中一间铺子里搞营销,实行充费一百元多送十元。13楼邻居小林带我一同去的。她告诉我的,她已在那里充值好几次了。去了两次,感觉不错,蔬菜很新鲜,主要是方便,多近啊,这边没有叶子菜下锅了,那边就可以点着灶火的同时跑出去买回来,赶紧洗巴洗巴下锅。不急用的时候,就又可以挑剔它的门店小,里面蔬菜种类少,客流不够大,难免有积压存货在售,而蔬菜最耐人的是新鲜,一枝一叶棱棱正正,清冽饱满的样子。

住9楼的玫说,我带你去本来鲜,我比较一年了。她是温州人,从北京到这座城,做着生意,我相信她的判断力。她说,本来鲜里面的东西物美价廉,最好了。而且她告诉我哪一家的是最好,因为本来鲜是连锁经营,大街小巷都有店。

有了以上大小几家粮油果菜购物店,还有住14楼的邻居慧,把我拉入她在北京时加入的网购店。我于是渐渐告别了在街头巷口向“游兵散勇”随机采购,慢慢摸索出来,哪里有面皮,哪里有米皮,哪里茴香馅包子鲜,哪里麻薯面包香,哪里红芯火龙果便宜,哪里白芯火龙果好吃,哪里小鱼是野生的,哪里萝卜是有机的……哪个面粉在大润发购买合适,哪个谷豆在山姆店下单合适,哪个什么就近就可以,哪个物品用极速达,哪个是全城送,哪个得用全球购,或者考拉,或者京东,或者另外去网购。实在不行,楼下24小时开放的便利蜂,7-ELEVEN都可以急就。

我也曾经迷茫自己把时间精力花在选材择料上是不是合适,有一天,看美食节目,大咖说了,“做菜如做人,全都得是真材实料”,我被这话击中,怦然,心有戚戚;认真对待吃饭,是认真生活的一部分,索性买一只烧饼也穿江过道跑个小马拉松。

“最抚凡人心,人间烟火味。”我的心渐渐安然,在青葱的青菜叶子间,一汤,一羹,一馔,一肴。楼下正在修建地铁站,相邻的小区炝锅油烟越来越饱胀,滋味漫漫袭来,时光行走,日子有滋有味——

微信里有一张图片,身后一地雪白,身上背着包,两个青涩少年手捧比他们脸还要大上几十倍的新疆馕在啃,一下,一下,认真又從容的样子云淡风轻,感动了我的灵魂。

我想这也是我在生活里觅食的样子,在白雪苍茫天地间,咀嚼出春天和雪白来;窃以为食物的美好,是世界的本质。

3

你在干吗呢?

买菜。

你在干吗呢?

做饭。

你在干吗呢?

正在去买菜的路上。

你在干吗呢?

准备做饭。

有一天,她终于“爆发”了——姐!你不是正在买菜,就是正在买菜的路上;不是正在做饭,就是正在准备做饭。你这样不真成个做饭的了吗?!

她不是谁。她是我的一个鲁院同学,一个小妹,一个诗人,一个博士——娜博士,在我说,我老了,不想努力,也不想难为自己的时候,她瞪眼吵我,难道你就等死吗!

这漂亮的女同学,是小我太多的妹妹、博士、教授、诗人,也是孩子妈,她希望我能认真一点,突破自我,振作地写起来。

唉。

一声叹息,是鸡毛飞飞,也是尘埃落下——尘埃里藏着世界万千。

我也不知道我从哪一天开始,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做饭的,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

也是鲁院同学,任某出版社社长,广阅天下好文章。 一天,他在朋友圈论道,水流过万物,万物清新如初。他跟我说,人生深处是煮妇。我说,那就别问道了,道之所在,在身在心亦在世俗里。

其时,我反复思量,人生深处是煮妇,是不是?

较之前面小妹的激扬,我不知道怎么理解这位社长兄弟的点评。

记得当时我俩同行从郑州往鲁院报到,他是劝我写,要有量,既然没有足够时间,就要笔力集中。如今,我这兄弟估计也是看我是糊不上墙了,索性如此一说。

懈怠的人总是能够给自己理由,我真的感觉这同学的说法有境界,“人生深处是煮妇”,谁说不是。

小侠妹妹是我特别切近的闺蜜,我一说我老了,她首先就抬出金克木来说教和鼓励我。她是一个博士后,理由多了去,论据汪洋,论证凿凿,曾经同宿舍同食堂“共情”了三四年,我感觉,我快把她拖垮了,她也终于无奈地给我说,秦姐,你再不跑,我就不跟你玩了,我不跟不跑的人玩。

本文刊登于《山西文学》2023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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