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的阅读中,看到“回顾你自己的阅读经历”这样的建议时,心头似乎一跳;然后紧接着在下一段看到:“我有着听不完的故事”。这下,记忆的魔盒一下子应声而开,尘封的往事仿佛得到了召唤——
我看到父亲在煤油灯盏跳动的火焰里翻着书,火焰有时会“毕剥”作响,有时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扭动,仿佛想要挣脱灯盏的束缚似的。父亲趴伏在炕上,在微弱而抖动的微光里,“沙拉,沙拉”地翻着书,那迷人的“沙拉”声,吸引着我,但我默不作声。我只看着棉被裹着父亲的身影在对面的墙上晃出巨大的影子,只时不时听到父亲“吭吭”笑出声,只长久长久地沉默……有时许久醒着,有时悄然睡去。母亲是早已经睡着了,但有时会醒来,咕哝着让把灯吹了睡觉。父亲应着,但多半是不听的——借来的书,不抓紧时间看,就没机会看了呢!
我是听着父亲的故事长大的。别人家唠叨的多半都是母亲,我家不是,我爸的唠叨几乎有点出名。他不是个能把心思藏住的人,总在说,总在说……说隋唐,说侠义,说水浒和三国……这些是如今想起也觉得有点“高大上”的讲说!而父亲,有时会家长里短地说,会东南西北地讲——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好,跟着父亲“跑江湖”的时候(我幼时随父亲走家串户做过木活儿;翻山越岭贩卖过西瓜;拉着货物走街串巷赶过临近乡镇的集市……)父亲怕我睡着了,掉下三轮车去,就叨叨叨一直说,走到这里,他说:“这就是上次来咱们家的那个……他们家……”走到那里,他说:“这是XX家,是我的一个老联手,那次……”有时,会说某个地方的典故,如“五竹山”和“五竹寺”的传说……父亲的心里藏着的人和事,数不尽数,一路走,一路说,总也没个完的时候……
这么一想,我的阅读发端是我的父亲呢!我其实较常把这段启蒙之路算到我敬爱的一位老师身上,如今细思:我的老师固然是把更多更好更适用于孩子的书带到了我的面前,固然不厌其烦地教导我们要多读书。但我的父亲早已透过他的举动和演讲,让我对书、对故事,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了!
我记起那时已经有了电灯,只是并不稳定,时常停电,父亲就着煤油灯夜读的时光多于就着电灯读,所以我记忆里深刻的是煤油灯下那山岳似横亘的身影。等我读书的时候,电路已经正常了,不久家里还有了电视,家里的煤油灯盏已难得有露头的机会。想到这里,笑了:不是因为想起我爸总把他那有限的书锁到衣柜里,而不知道我早晓得了钥匙的所在且早已翻看N遍;也不是因为想起我悄悄把他的藏书偷渡到了学校图书馆;而是想起另一个场景:暗夜里,他忽然“咔嚓”打开窗户,用洪钟似的声音吼我,叫我关灯睡觉!哈,当时贼贼地关了灯,揣摩着他们睡了,再次打开隔壁的灯“顶风作案”——这是常有的事儿!有时会被再吼一通,有时会安然度过美好的夜读时光!现在想来,我爸怕是忘记自己那会儿怎样如饥似渴地阅读过吧?
这么想着,不觉替父亲心酸了:他曾那么热爱阅读,在那个匮乏的年代里,也坚持挑灯夜读,却在我们姐妹一个个落地、长大的过程中,渐渐与书告别了。以至于我把他的那些书全捐给了学校新建的图书馆,他都不曾发现过,或者是不再在意了!父亲的背大约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弯下来的,生活让他无暇再去关注书中精彩的世界,而是开始了艰辛的跋涉!可不是嘛?那个年代的农村,还很是重男轻女,我爸在老大、老二、老三老四一再是女孩儿的情况下,哪里还能安静地向往书中的快意江湖呢?柴米油盐的日子,嗷嗷待哺的女儿们,让他在不觉间失落了曾经那么在意的热爱……
你会以为我父亲是个读书人吗?不是的,他只是个木匠。不管他的技艺曾怎样地在口口相传中被放大,被重视,他都不是个“才子”,他只是个手艺人。而且,他只上了一个学期的学校!但他从来不是文盲,他识得很多字,能独立阅读!他读过在那个年代里、在我们那个村庄里外能找到的所有书!罗贯中大约他是不知道的,但“三国”他清楚,诸葛亮神乎其神的神机妙算曾让我对成为一个博闻强识的人充满執念;施耐庵他应该也不知道,但“水泊梁山”他很熟悉,“一百单八将”的故事,曾在我心里种下另一种英雄主义;而各种“演义”,大约是家国情怀在我心里的最初萌芽……
如今,父亲垂垂老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