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学家式”写作
“谁能想到,他们俩竟能走到一起。尤其是在那个年代,发生这种事情,简直就像天方夜谭。是啊!要不是事实就摆在那里,恐怕连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们故事的主人公伊索尔,出生在法国北部一个名叫圣马耳的小镇。那里溪流丘陵,灌木丛生,尽管没有卢瓦尔河谷那些气势恢宏的城堡,也没有哪座教堂能像巴黎圣母院或科隆大教堂那样举世闻名,但是只要愿意,人们还是可以利用周末的闲暇时间,去亚眠体验一下热闹的城市生活,或者在天气好的时候,往反方向走走,去领略一番勒阿弗尔的海港风光。”
“有一段时间了,在小镇最为热闹的酒吧里,人们热衷于谈论那桩叫名人们唇枪舌剑,还有夫妻为此闹到离婚的德雷福斯丑闻①。当然,当地人更关心的,其实还是阿尔萨斯和洛林②,毕竟自然国界没能实现也就罢了,如今还要在自家门口忍受普鲁士人的蛮横与欺辱,怎么能不叫人愤愤不平呢?可是,只要用心听上一听,你就会发现,人们谈论这道深埋在民族感情里的政治伤疤,其实是出于一种习惯,或者某种责任,就像一个流传千古的故事,它是那样家喻户晓,那般令人津津乐道,如今轮到你你却不讲,还缺乏应有的热情,这不是明摆着显得自己无知,还要丢尽面子吗?再恰当一些讲,正如一个道德败坏的家伙,在光天化日之下抢走了邻居家那只温顺、乖巧、人见人爱的灵缇犬③,你气愤、同情,和邻居一起捶胸顿足,该死的混蛋,真是万恶至极!我们得剥光那狗小子的裤子,踢烂他的屁股。可谁去踢,怎么踢,那可就另当别论了。”
读到上面的段落和①②③标示出来的注释数字,你是不是与我一样,觉得正读的是一部翻译过来的外文小说?事实上是,这压根不是雨果、司汤达等作家写的什么“世界名著”,而是山西作家李晋瑞长篇小说《中国丈夫》(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1月)的开头段落。
近年来,新一辈年轻小说家的创作观念与上一辈作家的距离越来越大。这种观念的分野,表面上来源于创作观念的不同,实则是汲取知识营养的差异。上一辈作家主要的创作来源和理念,扎根于傳统本民族土壤,而年轻一代作家,则把更多的视线集中于所谓“作家的作家”身上,卡夫卡、博尔赫斯、米兰·昆德拉、詹姆斯·伍德、伊格尔顿、乔伊斯、布罗茨基等人是他们奉为圭臬、学习借鉴的榜样。
向西方经典作家学习,是新一代作家成长的必由之路,当然,这与向国内传统作家学习并不矛盾,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随着经验的积累和视野的扩大,当代小说家的艺术野心越来越大。不想成为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同理,不想成为“名作家”的作家也不是好作家。野心意味着对自己创作状态的不满足,也意味着要站在经典作家“巨人的肩膀”上不断超越。这样的“野心”很有必要。
向西方现代派作家学习,成为当下的一种文学创作趋势。正如贾平凹所说:“在这个年代,没有大的视野,没有现代主义的意识,小说已难以写下去。这道理每个作家都懂,并且在很长时间里,我们都在让自己由土变洋,变得更现实主义。可越是了解现实主义就越了解超现实主义,越是了解超现实主义也越是了解现实主义。现实主义是文学的长河,在这条长河上有上游中游下游,以及湾、滩、潭、峡谷和渡口。超现实主义是生活迷茫、怀疑、叛逆、挣脱的文学表现,这种迷茫、怀疑、叛逆、挣脱,是身处时代的社会的、环境的原因,更是生命的、生命青春阶段的原因。处理这些说话,一劲地平稳、笨着、憨着、涩着,拿捏得住,我觉得更显得肯定和有力量,也更能保持它长久的味道。尽力地去汲取一切超现实主义的元素,丰富自己,加强自己,来从事适合国情和自况的写作。视野决定着器量,器量大了,怎么着都从容。”(见贾平凹《暂坐·后记》,作家出版社,2020年9月出版)
在山西这块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厚土上,产生了一系列扎根生活、接近现实的乡土现实主义作家,影响了一代又一代读者。但在近年的小说创作中,稀有青年一代作家借鉴这种表达手法和创作经验,而是转身向欧美国家作家学习。杨遥、浦歌、汉家、闫文盛、李晋瑞等人身上,流淌着卡夫卡、昆德拉、博尔赫斯、佩索阿、纳博科夫等作家的血液。
正如卡夫卡的《中国长城修建时》主旨不在于历史考古、复原古长城的修建过程一样,山西作家杨遥的短篇小说《你到底去过巴黎没有》依然是寓言、象征式的对异域的书写表达,核心不在主人公是中国人还是任何其他国家公民,重点在表达现代人的生存之“累”这个生存本质。然而到了李晋瑞这里,更进一层,不再满足于这种对历史现实的“写意化”表达,而是短兵相接,把写作的战场直接铺陈在对于很多人来说陌生的异国他乡,《中国丈夫》就是这样的典型例子。我把这种现象叫做“汉学家式”写作。他们通过一种陌生化、专业化的角度进入对于公众来说相对隔膜的异国历史场阈。当然,真正的“汉学家”是对精通汉语、汉文化的外国学者而言,准确地说,我这里应反其道而称呼才对。
同样是描写外来宗教与本土文化的碰撞冲突,李锐的长篇小说《张马丁的第八天》,主要描写发生在娘娘滩这块中国土地上的中国子民的事情,侧重点在于通过张马丁的“死去活来”表达人类的精神困境。刘亮程的长篇小说《捎话》,也同样表达宗教和战争,用的同样也是不“坐实”的寓言式写法。而到了李晋瑞这一代年轻作家手里,不仅要通过国画式的虚实结合描摹主人公心灵世界的“神似”,还要尽量通过照相机般的“形似”方式进入逼真的异域生活,带领读者触摸那块从未涉足的斑斓大陆。
在借鉴外来经验或者说外国小说的中国化方面,现代作家李劼人和当代华语作家张翎堪称典型。翻译过法国福楼拜长篇小说《马丹波娃利》(又译《包法利夫人》)的李劼人,很好地借鉴了福楼拜的创作思想,创造出闻名遐迩的现代小说经典《死水微澜》。加拿大华裔作家张翎,从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飘》等小说中汲取营养,写出《劳燕》这样一部颇具女性启蒙意识的长篇佳作。
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很多描写本土故事的经典,往往出自外来“闯入者”之手。早在十多年前,我就在评论铁凝《伊琳娜的礼帽》时说过,在中国正统文学之外,不大被人关注的异国题材、少数民族题材和军旅题材小说,或许某一天会在相对固化的正统写作领域横空出世,开出夺目灿烂的花儿。
反认他乡作故乡
作为一个主要关注长篇小说创作的读者,对于李晋瑞的小说写作,我先后看过《爱上薇拉》 (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2012年5月)、《中国丈夫》(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1月)和 《别离》 (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2021年7月)三部。
读过之后,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他对西方经典小说和小说家的热爱、熟稔和推崇,当然他学习借鉴的对象,并非国内很多作家推崇的博尔赫斯、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而是另有来路。在李晋瑞的这三部小说中,我们会看到纳博科夫、托尔斯泰、司汤达、福楼拜、埃克苏佩里、杜拉斯、塞林格、劳伦斯等作家对他的影响似乎更深一些。尤其是《爱上薇拉》,简直就是向纳博科夫的“致敬”之作,甚至连“薇拉”这个名字,也直接来自纳博科夫。(在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1月出版的《纳博科夫短篇小说全集》中,开篇即标明小说作品“献给薇拉”。)不走寻常路,单爱“坏女孩”,李晋瑞选择了一条更为孤僻也更为艰难的写作道路。
孤傲不群的李晋瑞在文学创作方面是有野心的,事实上他也有这样非凡的能力,他的文字温润典雅,具有迷人的“贵族”(小资)气质和油画色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