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次失业
表弟进城已经十八年了。
他是2004年秋天,举家搬迁到黄河岸边这座小县城的。
表弟的老家在保德县桥头镇深沟村,距县城20公里山路。村子名副其实,在南北两座黄土山梁夹出的一条深沟里。站在沟底仰头望,蓝天宛若一条窄窄的飘带。沟太深,无论移动、联通还是电信,三家的无线信号都探不下沟底来,手机打电话要爬上半坡才行。全村户籍人口一千二百多,人家院落顺沟排出四里多长。早年间这里曾经是人民公社所在地,学校、医院、供销社、信用社等一应俱全。2001年撤乡并镇,深沟乡并入桥头镇,机关搬迁,学校倒闭,人口外出,而今村里留守的已不足二百人。沟里原有六眼山泉,清水长流,绿树成荫,前几年煤矿采空塌陷,泉眼全瞎掉,树也一年不如一年精神了。
表弟大名王振全,生于1971年,1988年高中毕业。偏科语文,写一手好钢笔字,但数理化不通透。高考落榜后不再补习,托本家亲戚关照,到十五里外的孙家沟乡供销社做了临时工。
表弟到供销社时候,售货员已经没有了六七十年代那样的风光,但与门外扛锄头的农民相比,依然显着几分优越。表弟五短身材,圆脸,面善,乐呵呵守在岗位上,期望熬炼几年转为正式工,端一只铁饭碗。却不料1993年,国有企业“打三铁”,要打破“铁饭碗、铁工资、铁交椅”。口号声中,改革疾风骤雨而来,手端“铁饭碗”的正式职工也纷纷下岗,表弟更是首当其冲,被打发回了老家深沟村。
供销社做了四年临时工,既没挣下前程又没挣下钱,然而表弟也不怨天尤人。正式职工尚且下岗,临时工又能说什么?何况这几年也另有收获,当售货员期间谈了一场恋爱,1990年娶回媳妇,两口子恩恩爱爱。
供销社下岗后,表弟找到我,说给他找一个打工受苦的地方吧。其时我任分管教育的副县长,一番联系,表弟到离村十五里的国营水泥厂当了临时工。砸石头、平场地挥锹上料,烟尘灰土,活路脏而且累,表弟乐呵呵奔忙,希望能熬成一名正式工。但半年下来,水泥卖不动,工资发不出,水泥厂停产,准备改制给个人经营。表弟第二次失业,回了深沟村。
回村后,恰遇深沟中心小学缺老师,表弟就到村学校代课,做孩子王,领着四年级一个班的二十几名学生,早晚闹闹嚷嚷。一年多以后,看到村民对公立小学不满意,表弟小两口灵机一动,决定自己办学。既未申请,也未办证,清理出自家的一眼土窑洞,拼凑了一些桌凳,学校就算成立了。从学前班招生起步,一步一步往前走。
土窑洞,土院子,土街道,一溜参天老榆树,鸡鸣鸟叫,书声琅琅,小学校自成一个小天地。九十年代,世界日新月异,表弟守着小学校,不问世事,自得其乐。四年过去,小学校扩展到五个年级,40名学生,表弟也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小两口忙不过来,又聘请本村一位五寨师范毕业的姑娘当老师,音体美课程全开。所收费用除过给老师开工资,也能维持一家人生活。
2001年,正当表弟要在这个小天地里开辟第三孔土窑洞之时,县里整顿乡村教育,给深沟小学加派了教师,学生免收学费。家长们见状,立马一窝蜂把孩子转到了公立小学,表弟的学校倒闭了。
学校倒闭,如果守在深沟村种地,刨一爪子吃一口,虽不至于饿死,但終老难有出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表弟决定走出去。先到二十里外神华煤矿一个外包工地打短工,干到工程结束,接着再去搞农网改造。抬电杆,扯电线,先后改造了五个村的电线变压器。四个月以后,农网改造结束,表弟再度失业。打短工一年多,挣钱买了一辆摩托车。
东奔西跑,已经来到了2003年的春天。表弟让我再帮忙找工作,我一番联系,表弟又到县园林处打零工。园林处管理县城街道上的花草树木,浇水剪枝除草,活路轻松,但工资只一千出头,且不能按时发放。表弟在园林处一年多,剪枝除草之外,学着开洒水车,练成了半个无证件司机。
十多年里,表弟东奔西跑,汗水洒满一路,但总也挣不下几个钱。表弟说从结婚那一天起,两口子的奋斗目标就是攒一万块钱,但总攒不下。有好几次眼看要攒到一万了,却又花得掉下来了。表弟说,十多年走过好几个地方,干过不少活路,吃苦受累,但都无法稳定下来。不知道的人以为是咱不安分,跳来跳去,其实是形势不由人呀!从供销社到水泥厂,人家单位也倒塌了,咱还能如何?办学校咱也努力过,但最后公立私立全塌了,孩儿们全回了县城。不能怪咱不努力,实在是形势不给力。形势变化像刮风,咱就是一片树叶子,只能是刮到哪里算哪里。
举家进城
2004年秋天,表弟的女儿要升三年级,儿子要上一年级。其时全县小学生大规模往县城流动,深沟小学也不例外,剩下不到二十名学生,而且还在继续减少。表弟环顾四周,觉得迟早也是个走,迟走不如早走。于是收拾家当,窑洞落锁,举家进城。
进城租房要钱,孩子上学要钱,开销陡增,园林处那一点工资难以养家,日子一天比一天窘迫,表弟只好辞掉园林处工作,另谋出路。
表弟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姨父和人合养一辆大卡车长途运煤。表弟再去跟车跑长途,想利用鼓捣洒水车学会的半把技术,练成一个司机,吃公路运输的饭。其时大车司机每月可拿七八千元,属于高工资行业。
大卡车从黄河对岸的府谷县装上炭块,辗转千里,运到河北邯郸或者山东烟台一带,来去一趟或者四五天,或者六七天。其时山西境内高速公路少,特别是保德到阳方口一线,车多路况差,没有一天不堵车。
几趟跑下来,表弟的头就大了。表弟说,辛苦且不说,单说一路上这窝囊气,能把人气出病来。
大车上路,两名司机轮流开着那台硕大的铁家伙,二十四小时不停息,人成了安装在车上的一个零件。困了,轮流在车上睡;饿了,路边饭店吃一口。永远是急急忙忙往前赶,犹如抢险救灾。但是骑牛送文书,心急马不快,堵车是常事,三小时,五小时,甚至一天,都说不准。
堵车之外,还得应付数不清的检查和罚款。一路上收费站、挡车牌、狼牙棒,穿制服的警察、拄双拐的残疾人,只要有人拦挡,司机就得赶紧停车,赔了笑脸与小心,把钱送出去。炭块运到地头,还得疏通收货方人员,倘若回扣不到位,两天三天卸不了车也是有的。
窝囊气之外,危险如影随形。一路走,各种事故触目惊心。突然间,排水沟里翻着一辆大车;拐弯处,两辆大车头对头扑在了一起;冷不丁,看见路边摆着一副棺材……交通事故之外,还有一种潜在的危险,司机为解乏,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染上了毒瘾。
跟车一个多月,表弟全方位不适应,感觉自己吃不了这一碗饭,知难而退,下车另谋出路。
回县城一番考察后,表弟决定开店铺做生意。在第五小学旁边,以每年八千元价格租了两间房,里间住人,外间做门市,挂的是“影像文具店”招牌。文具只在开学时卖一阵子,开学以后生意清淡,赚不来几个钱,赚钱主要靠“影像”。时维2005年,笨重昂贵的磁带录像机刚被淘汰,市面上VCD和DVD风行,五花八门的光碟满天飞,各类电影电视剧被人们热捧。小县城的街上也开了三四家录像厅,吸引着众多年轻人。满街光碟全是盗版,武打与色情为主,表弟小店自不例外,出租一个光碟二十四小时一元钱,出售一个光碟则能赚两到三元。
影像文具之余,表弟又在门外空地上摆了两张台球桌,人來人往,吵吵闹闹,生意还算不错,一万元存款的目标渐行渐近。
一天,又有人来租碟,表弟笑眯眯拿出一摞让挑选,却不料来人不但拿走了全部光碟,连表弟也带上了警车。原来是公安局治安股的人,扫黄来了。其时街上录像厅夜里也放色情片,逮住也不算大事。表弟被带到公安局,教育一番,没收了光碟,写下保证书,随后放了回来。
色情片不敢弄了,武打之类的还继续租卖。又一天,文化稽查队到来,一番检查,扣留了全部光碟,说全是盗版。表弟求助于我,我去说情,没有罚款。
开店期间,表弟和我联系较多,常有电话来,让我帮忙解决问题。他的问题都不大,或者是摩托车被交警扣了,或者是门店证件不全,要罚款了,或者是城管要来收费,看看能不能说情少缴一点……这些问题,有的我能帮忙,有的我也没辙。
每次见面,他首先是冲着我笑。他笑得满脸皱纹,笑里包含着很多内容。首先是对我表示友好和感谢,还带一点歉意。他总是说:“唉,经常给你添麻烦,有半步奈何我也尽量不打电话,可是没办法。”其次,他的笑还有一点自嘲,在我面前,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辛苦和困顿,那笑仿佛是说,看看,没办法,只能是这样。自嘲之余,剩下的就全是苦笑了。
一天,表弟又来电话,说是一个醉汉把台球杆子弄断了。我说一个醉汉,我也没办法,杆子不贵就算了吧。后来问表弟如何处理了,表弟说一根杆子三十多块钱,当时也是太慌忙,只知道给你打电话,打完电话想,醉汉你也管不来,这事还得我自己解决,杆子不能白损失。于是就大喝一声,将醉汉扯住,拖回门市里,醉汉看见我发了火,有些害怕,赔了35块钱。
影像文具店开了四年,两口子手忙脚乱,收获还可以,存款居然达到了8万。2008年,表弟在县城买了一套小产权房,130平米,七楼顶层,房价13万,花3万简单装修,总共16万,自己拿一半,向亲戚朋友们借了一半。
2008年以后,DVD和VCD逐渐淘汰,武打片人们看腻,光碟渐渐卖不动也租不出去,门市冷清,难以为继,表弟关掉影像文具店,另谋出路。
当了掌柜
表弟的小舅子在县城友谊桥西街开着一个小饭店,一间大,两层,上层住人,下层开店,摆五张小桌,能接待二十多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