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姑娘们,考出去,别回头。”年复一年,张桂梅校长这样教导华坪女高的学生。15年来,2200余名女孩飞出大山,有人在大城市安家落户,过上了祖辈从不敢想象的生活;也有人回到家乡的群山之间,似乎“违背”了张老师的期望。
在华坪,《环球人物》记者找到了回归家乡的华坪女高毕业生和基层公务员。他们以华坪女高和大山为起点,看过了“外面的世界”,也经历过“思想的挣扎”,最终决定回来。他们称呼张桂梅“老妈”“榜样”,希望追随她,成为一束光,照亮家乡的明天。
见到了他们,才更加深刻地理解了张桂梅那句“考出去,别回头”。这殷殷的嘱托,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标准答案,与女孩们如今身处何地无关。它真正关乎的,是更开阔的眼界,是持续的自我成长,是挣脱贫困的束缚后终于有能力掌控自己的人生。
容慧:华坪女高是生命中的“桃花源”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女高的毕业生里,当老师的人尤其多。这些曾被“校长老妈”温柔庇护的女孩展开了双翼,正在努力将更多的大山孩子送上青云。
《环球人物》记者寻访的首站,便是一处乡村小学。晚上8点多,在这里当老师的华坪女高2015级学生容慧来了,她盯着低年级的学生们睡下后才有空接受采访。
容慧戴着眼镜,头发随意地扎着,讲话不徐不疾,于娴静中散发出一种胸有乾坤的气场。她还有个姐姐,两人从小生活在重男轻女的环境里,但读书争气,都考上了华坪女高。后来姐妹俩又考上大学,分别当了医生和老师。
我们家一直挺难的。毕竟是两个女孩,父母不想让我们当留守儿童,始终没出去打工,就靠着山上那几块薄地。听说姐姐小时候感冒了,10多元的打针钱,母亲都得先到街上借。我上一年级的时候,张老师给村里的完全小学捐了一批鞋子,我和姐姐各领到了一双,穿了好几年。
村里的大环境是重男轻女的,没办法,种地干活,都要男劳力啊。我们这种家庭就容易被人看轻。父母决心要把我和姐姐供出来,特别是母亲,她小学毕业,在山上已经算是“知识分子”了,19岁的时候还到村里的小学代过课。老一辈人不支持,非让她回家放羊。母亲一直为此感到遗憾,不希望我们重复她的命运。
考上了华坪女高,我心情又期待又激动又害怕,因为听说张老师很凶嘛。华坪女高是不允许带手机的。进校两个星期后,我太想家了,就跑去跟张老师试探性地提要求,能不能带手机来。她没同意:“想家了,可以借任何老师的手机打电话。你来华坪女高,最重要的任务是学习,别的同学都能适应,老师相信你也能。”
她也有破例的时候。华坪女高不能吃零食,我们顶多就是吃水果、喝牛奶。有一次下课后我饿得嘴唇发白,她见了,马上塞了块饼干到我手里。她最常讲的就是,好好读书,没饭吃、没钱花就告诉她,家里有啥事儿她来解决。她的温暖是通过无穷无尽的细节给到我们的。
高考后,班主任指导我申请了助学贷款,村里也给了1万多元的补贴。我发自内心地说,真的很感谢政府,不然父母供我和姐姐上大学可太难了。我们乡里有个家庭很出名,20世纪90年代的时候,老大老二考上了同济大学和云南师范大学,结果先后因为交不起学费退学了,回到家里精神出了问题(注:国家助学贷款制度于1999年试行)。原本大好的前程被贫困葬送了,令人唏嘘。

我的大学在福建,和家乡相距2300多公里。别说我了,我家祖祖辈辈都没去过这么远的地方,好在我上学时已经有高铁。听师姐说,她第一次去的时候坐了40多个小时的火车,下车时人都是飘的。
我在福建看过了大海,但我还是怀念云南的高山。华坪女高就是我们生命中的“桃花源”。这里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没人说脏话,大家待人一片真心,而且普遍道德感比较强。都说云南人是“家乡宝”嘛,所以我毕业后就回来了。张老师虽然总念叨着“不许回来”,可我们真的回来了,她还是认可和祝福,说既然选择了这个工作岗位,就要真正地为人民做些实事。
我工作的小学是寄宿制的,有的村子距离远、交通不便,所以学生周末才回家。在学校,我要同時照顾孩子们的学习和生活。许多一年级的孩子不会刷牙和穿衣服,需要从头教起。谁有了心事,我要去疏导。方方面面都掌握了,才能因材施教,激发他们的学习动力。这些都是在华坪女高获得的宝贵经验,当然,我跟张老师差得还很远。
我们姐妹俩上班后,家里每年过年都要放烟花。以前也不是说完全放不起,但父母就会觉得炸的都是钱嘛。姐姐工作的第一年硬要买烟花,母亲说着“不要不要”,却开心地发了朋友圈。她以前炒菜就一个锅,现在学会了网购,花样可多了,还烤饼干给我们吃。亲戚邻居对父母的态度也变成了羡慕:“两个姑娘都读出来了,以后享福了。”
“我生来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我欲于群峰之巅俯视平庸的沟壑。我生来就是人杰而非草芥,我站在伟人之肩藐视卑微的懦夫!”回校的时候,看到师妹们齐声朗读这段誓词,我依然觉得无比震撼。是张老师让我们知道,我们都是高山。
晓阳:病人好了我就开心
除了教师,女高毕业生的另一大职业选择是医生。在一所乡镇卫生院,我们见到了女医生晓阳。她有张肉嘟嘟的娃娃脸,声音轻快悦耳,配上一身白大褂,让人不自觉地产生亲切和信任之感。
晓阳是2010年入读华坪女高的。和容慧家类似,晓阳家所在的村地处高寒山区,过去交通不便,制约了经济发展。高考时,晓阳本想来北京念大学,最后因提前批次录取进入了大理大学,念了优势学科医学。她觉得“歪打正着”,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我初中时成绩很差的,读了5年都没考上高中。但是我又不想去读中专或技校,也不想去打工。初中班主任说华坪女高不要求成绩,就看家庭条件,我就这么被录取了。全班50个人我排第四十八名,能想象我成绩有多差了吧。
进了华坪女高,我还是玩心重,对学习没重视起来。什么考大学啊,飞出大山啊,有个好前途啊,我根本就没有概念。张老师三天两头地把我拎到她办公室教训,可我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第一学期结束,我的成绩依然吊车尾。张老师找我谈话,让我叫家长来:“你被学校开除了,赶紧让你爸来把你接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