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成大田园诗中的悯农情怀
作者 周朝晖
发表于 2023年11月

中国是一个古老的农业大国,农耕文化历史悠久,占人口绝大多数是农民,男耕女织、农业为本的生存状态在中国延续数千年,农业不但养育了华夏民族,也塑造了中华文明的形态。自古以来,中国人对土地、对赖以生存的农业生产,有着异乎寻常的深厚情感,田园农事很早就成为文学书写的对象。而这一现象落在中国古代诗歌中,便形成了中国古代田园诗的书写传统。

纵观中国古代田园诗的发展脉络,有几个重要的历史时期。周秦是田园诗的起源时期,东晋是田园诗正式开创时期,唐代是大发展时期,而宋代则堪称田园诗的集大成时期。这个集大成是由南宋著名诗人范成大来完成的。

田园诗从周秦之际的农事诗发展而来。《诗经》中的《豳风·七月》,以农夫的视角和口吻,叙述了从岁首到岁暮一年四季农民的辛勤劳作,举凡春耕、秋收、冬藏、采桑、绩麻、缝衣、狩猎、造屋、酿酒、劳役、祭祀、飨宴等,字里行间充满着对从事原始农业与手工业的农民的同情与悲悯,钱锺书称之为“中国最古的四时田园诗”。《七月》是纯然写实的手法,好像风土岁时记,更像是纪实文学,体现了朴素的农事情怀,是中国传统田园诗的先声,这一脉流在后来的鄉土文学书写中时隐时现。

两汉时期,极尽描摹铺陈之能事的京都大赋蔚为流行,白描农业生活的农事作品已不多见。随着长安、洛阳、邺城等大都市的出现,使得乡间少年学子纷纷前往谋求前途和机会,他们的人生中平添了一段思念故土和亲人的距离。在这一背景之下,田园诗悄然兴起。在汉魏时期的《古诗十九首》和“邺下文人”的歌咏中,多了羁旅中的游子对故里家园的柔情和感伤,田园象征着与城市不同的生活范畴与精神寄托。

到了两晋南北朝,随着自给自足的世族庄园的大规模发展,田园诗逐渐成熟。南方世族的大庄园大田墅,依山傍水、气势宏富,文人悠游其间,在园圃山林之间发现了风景诗。相比之下,中国古代田园诗生成史上最为重要的人物陶渊明,只能算小地主。陶渊明的田园诗不仅数量多,而且开了一代诗风。他像挣脱樊笼的飞鸟飞离都市与官场,退隐到柴桑故里,甘为陇亩之民自耕自给,饮酒,赏菊,看山,看水,读书,写诗,在隐居乡间躬耕陇亩的过程中体悟自然与人生的真谛,乃至有“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的赞誉。田园生活的美好与真实,在其组诗《归园田居》《饮酒》《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移居》等篇什中得到很好的讲述,构成陶诗中最为动人的部分传颂不绝。

只是,陶氏的田园诗显然不是《七月》农事诗的路数,或者说陶渊明是有意在按照自己的美学理想来重塑田园诗。他摄取了先秦农事和前代田园诗的某一面,融合魏晋时期风行一时的招隐诗、山水诗和自己的田园生活体验,谱写出带有士大夫气质的“隐逸版”田园诗:无论描绘恬静的乡村风光,讴歌自然淳朴的田园生活或抒发冲淡旷远的襟怀,都带有鲜明的个人色彩和主观感受,可说是逃离官场和主流社会的诗人的自我疗愈之道。

不仅描摹的空间场景有别于《诗经》里的农事诗,陶诗笔下的人物形象也不是大地上背负青天、脚踩泥粪的农夫,而是他本人,包括他诗中的“邻里”“乡曲”也是从城市移居乡间的文化人,而非庄稼汉。居于最基层的乡间农民并非只有“悠然见南山”“带月荷锄归”的闲适自在,还有很多无奈、无告、无助的辛苦和悲酸。但这些内容在陶诗中是看不到的。

及至盛唐,田园诗与山水诗合流,蔚为可观。在王维、孟浩然、储光羲和韦应物等为代表的“山水田园派”诗人笔下,田园风光如梦如画,梦里画外又牵动平生际遇和心事,情融于景,余味悠长。他们在诗里表现了悠游小桥流水田畴林下,或闲看云起日落,或把酒话桑麻的田园乐趣,表达了高蹈飘举或淳朴高洁的情怀,像王维的《山居秋暝》《渭川田家》《积雨辋川庄作》,孟浩然的《过故人庄》,以及储光羲的《田园杂兴八首》等,至今读者都很熟悉。

陶氏田园诗到宋代更不乏回响,毕竟,陶渊明超迈出尘的人格和冲淡悠远的诗意就是宋人发现和总结的。从宋初的王禹偁、梅尧臣、欧阳修到苏黄等,追踪者何曾少见?但是,当田园的歌咏与书写远离了农夫稼穑艰辛,成了士大夫表达闲适生活、纾解现实压力或精神困境的抒情道具时,田园诗距离农业情怀也就越来越远了。钱锺书就曾一针见血指出:“宋代像欧阳修和梅尧臣分咏的《归田四时乐》更老实不客气的是过腻了富贵生活,要换个新鲜。”这正是因为他们田园诗里漏掉了真正属于田园的要素。

回顾中国古代田园诗的生成史,与农事诗、山水诗、隐逸诗等,有着丝丝入扣的关联。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3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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