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饮食文化史上,全面系统而深入地探讨中国烹饪的技术理论问题,应该是从袁枚开始的。正如赵荣光先生所言,《随园食单》在中国古代食书著述史上,集经验、理论大成而又影响卓著,是中国历史上当之无愧的饮食圣经,代表了中国传统食学发展的最高水准。《随园食单》的内容可以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是基础理论,包括“须知单”和“戒单”,精要、独到、深刻、系统地阐述了饮食理论和厨事法则,是中国古代食学理论和饮食思想的历史性总结。第二部分是菜谱,包括海鲜单、江鲜单、特牲单、杂牲单等十二个方面,记载的三百多种精致肴馔、名茶美酒等,均确记原料、制法、品质、由来,时间跨度从元末至清中叶,地域范围以淮扬菜、浙江菜为主,但也涉及几道粤菜。
袁枚在《随园食单》里之所以收入了几道粤菜,那是因为乾隆四十九年(1784),六十九岁的袁枚应堂弟肇庆府尹袁树之邀来到肇庆,一待就是半年。袁枚与堂弟袁树关系很不一般,袁树经常出现在袁枚的文字里。袁枚膝下一直没有男孩,在袁枚六十岁那年,袁树将一岁的儿子过继给他,就是袁枚的大儿子袁通。袁树当了肇庆府尹,邀请袁枚到此一游,袁枚欣然接受。
肇庆之行,一路美食不断,这与袁树的精心安排分不开。袁枚到后,时任两广总督的孙士毅还到肇庆接见了他,并作诗《赠袁子才太史》,诗中说袁枚“不递乡书不遣媒,闯然直为荔枝来”。看来袁枚此行为美食之旅,已经广而告之了。袁树手下的高要县令杨国霖,字兰坡,就是袁枚笔下的“杨兰坡明府”,更是精心招待袁枚。杨兰坡本身就是一位美食家,家里厨师厨艺更是了得,这就与袁枚对上了脾气,于是,《随园食单》里就留下了这些粤菜美食。
杨明府冬瓜燕窝
在“燕窝”这一条里,袁枚讲了运用燕窝的原则后说:“余到粤东,杨明府冬瓜燕窝甚佳,以柔配柔,以清入清,重用鸡汁、蘑菇汁而已。”他说杨兰坡家的冬瓜燕窝,是以柔配柔,以清配清,符合他对燕窝的使用原则:“此物至清,不可以油腻杂之;此物至文,不可以武物串之。”燕窝和冬瓜都没什么味,杨兰坡用鸡汤和蘑菇汤使之入味,袁枚又加了个“而已”,他认为烹燕窝要“用嫩鸡汤、好火腿汤、新蘑菇三样汤滚之”。杨兰坡家少了火腿,所以“而已”,这不是贬低,而是赞赏,做了减法还“甚佳”,更是了不起。
我们现在烹饪用的上汤强调用老鸡,袁枚却说燕窝的上汤要用“嫩鸡”,这是因为老鸡脂肪含量多,熬出来的鸡汤多油,不符合袁枚燕窝烹饪里“此物至清,不可以油腻杂之”的原则。鸡、火腿、蘑菇这三种汤的组合,是多种氨基酸和核苷酸的组合,鸡肉和蘑菇除了氨基酸外,还含有鸟苷酸,这是核苷酸的一种,氨基酸和核苷酸协同作战,可以把鲜味提高到二十倍以上。杨兰坡虽然没用火腿,但鲜味也是够的了,所以袁枚表示满意。
冬瓜配燕窝,今人倒是少用,盖因冬瓜看起来不高级,不便于卖出高价。我的理解,杨兰坡是把冬瓜当成“素燕”,历来多将萝卜丝当成“素燕”,但萝卜的味道浓了一点,配燕窝选用冬瓜确实优于萝卜,方法是将冬瓜切成银针细丝,在开水中焯软,再放入冷水中过冷河,此为素燕;燕窝泡发好后蒸透,此为真燕;素燕在下,真燕在上,将调好味的鸡汤和蘑菇汤注入。这道菜我没吃过,倒是按照这个做法试过,但没有燕窝,只有冬瓜丝的,确实是“甚佳”。
关于燕窝,袁枚还说了几个“原则”,比如不能为了“摆阔”而大量使用,他在“戒耳餐”中讲了一个故事,说某知府请客,用像缸、臼一样大的碗,盛四两白煮燕窝,每人一碗,一点味儿都没有,客人们争相夸奖,可袁枚却笑着说:“我辈来吃燕窝,非来贩燕窝也。”他说数量多得可以拿来卖,但不好吃,多又有什么用呢?如果只是为了显示体面,不如只在碗中放入百粒明珠,那就价值万金了,管它能不能吃呢!又说,“燕窝贵物,原不轻用,如用之,每碗必须二两”。袁枚说的是司马称,二两约为七十五克,应该是指发好的湿燕窝;对分量太少的,他也不屑一顾,说:“今人用肉丝、鸡丝杂之,是吃鸡丝、肉丝,非吃燕窝也。且徒务其名,往往以三钱生燕窝盖碗面,如白发数茎,使客一撩不见,空剩粗物满碗。”对这种只用少量燕窝撑面子,以肉丝、鸡丝充数的,他说就像是乞丐想卖弄自己富有,反倒露出穷相来。看来杨兰坡家的燕窝量是足够的,虽然加了冬瓜,否则不可能获得袁枚的肯定。按照袁枚这一标准,今天绝大多数餐厅的燕窝菜都不合格,最起码会被他列入“乞儿卖富,反露贫相”之列。
烤乳猪
袁枚把烤乳猪说成“烧小猪”。“烤”这个字出现得晚,之前叫“炙”,后来以“烧”统称,袁枚时代就是这么叫的。至于粤语把“烤”仍称为“烧”,比如“烧猪”“烧鹅”。烤乳猪虽非粤菜独有,但各地有各地的做法,由于做法复杂,很多地方就不做了,粤菜倒是不厌其烦,很好地保留了下来。为什么说《随园食单》里这道菜是粤菜?因为袁枚在“烧小猪”这条里最后说:“亦惟吾家龙文弟,颇得其法。”袁枚多次提到龙文、香亭两个堂弟的名字,香亭就是前文说到的袁树,龙文虽然名不可考,但从他文字里的线索,我们可以判断是在广东为官的另一位堂弟,可能是袁步瞻、袁履青中的一位。
烤乳猪如何做?袁枚说:“小猪一个,六七斤重者,钳毛去秽,叉上炭火炙之。要四面齐到时,以深黄色为度。皮上慢慢以奶酥油涂之,屡涂屡炙。”就是将一只六七斤重的小猪去毛洗净,用叉固定住后在炭火上烤,四面烤至深黄色就可以了。烤的时候皮上用奶酥油慢慢涂抹,边烤边涂。
写完这一条,袁枚意犹未尽,在下一条“烧猪肉”中继续讲注意事项:“凡烧猪肉,须耐性。先炙里面肉,使油膏走入皮内,则皮松脆而味不走。若先炙皮,则肉中之油尽落火上,皮既焦硬,味亦不佳。烧小猪亦然。”他把烧的顺序也说明白了,要先烤里面的肉,使油脂渗入皮肉,就可以使肉皮松脆而滋味不流失。如果先烤外皮,那么肉中的油脂便全部滴到火上了,这样一来皮既焦硬,味道也不好。
烤猪,至迟在西周时就有,《礼记》中的八珍,其中的“炮豚”就是烤猪。北魏贾思勰在《齐民要术》“炙豚法”中把方法講得也很清楚:“用乳下豚极肥者,豮、牸俱得。挚治一如煮法,揩洗、刮削,令极净。小开腹,去五藏,又净洗。以茅茹腹令满,柞木穿,缓火遥炙,急转勿住。常转使周匝,不匝则偏焦也。清酒数涂以发色,色足便止。取新猪膏极白净者,涂拭勿住。若无新猪膏,净麻油亦得。色同琥珀,又类真金。入口则消,状若凌雪,含浆膏润,特异凡常也。”
从北魏至袁枚时代,烤乳猪做法上没有大的区别,只是边烤边涮猪皮的用料不同。北魏时是先涂酒,目的是上色,再涂猪油或麻油,而袁枚时代用的是奶酥油,这是一大进步。烤猪是典型的美拉德反应,奶酥油里的糖分与猪肉里的蛋白质在高温下形成芬香物质类黑精,这是烤乳猪迷人风味的来源之一,今天用麦芽糖和酒、浙醋调的脆皮浆,则更是一大进步。不过,审美标准都是一样的,就是袁枚所说的“食时酥为上,脆次之,硬斯下矣”。
袁枚时代,烤乳猪在别的菜系里已不流行,他专门补充了一句:“旗人有单用酒、秋油蒸者。”秋油就是酱油,说满人做乳猪,用酒加酱油调味后蒸,可见烤乳猪并不在北方流行,想吃烤乳猪还是要到广东来。
端州三种肉
《随园食单》里记下袁枚在肇庆吃到的这三种猪肉做法:“一罗簑肉。一锅烧白肉,不加作料,以芝麻、盐拌之;切片煨好,以清酱拌之。三种俱宜于家常。端州聂、李二厨所作,特令杨二学之。”
我们先把这三种肉的做法放一边,之所以说这三道菜也是粤菜,这是因为袁枚就是在肇庆吃到的,而且应该是在堂弟袁树那里吃到的,做这三道菜的厨师是聂姓厨师和李姓厨师。可能有人會说,袁树也是浙江人,他到广东做官,也可能是带着浙江菜的师傅来,所以在肇庆袁树家里吃的菜不一定是粤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