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某天,诗人里尔克全神贯注地观看凡·艾克《卢卡圣母》的复制品,被一个最不起眼的片段俘获,他说:“突然间,一股热望涌上心头,强烈的热望!我的心从未像这样燃烧。我的热望不是成为画面里这些玲珑苹果中的一只,不是成为这条窗台上的苹果中的一只—即使是变成它在我看来都太有宿命感……不,我要成为其中一只苹果那温柔、细小和缥缈的阴影,这正是汇集了我全部存在的热望。”这是里尔克《遗言》里的重要片段。
某天,作家贝戈特走近维米尔的《代尔夫特风景》,忽然被画面右端“一小块黄色的墙壁”所吸引,“他像渴望抓住黄色蝴蝶因而紧紧盯住目标的孩子一样注视着这一小块珍贵的墙壁”,并且忽然领悟“我本应照这个样子写作的”,下一秒,他倒地身亡。这是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里的重要情节。
某天,画家德拉克洛瓦走近鲁本斯的《十字架上的基督》,為了看得仔细,了解对自己至关重要的技术信息,他当场借了一把梯子。抹大拉的玛丽亚“十分引人注目,因为我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睫毛、眉毛和嘴角是在下面的涂层还没干的时候直接画上去的,这与保罗·委罗内塞的做法相反”。这是德拉克洛瓦《日记》中的大事件。
某天,学者阿拉斯走近布鲁日美术馆的一幅画,那是大师梅姆林的《圣女乌苏拉的圣髑盒》,大概在离画五十厘米的地方,他突然看到画中人的眼睛里,一滴泪正在流淌出来,正是这骤然袭来的惊异感,使他开始思考人与画的关系。在观者感知画面的过程中,细节仿佛一个闪光的时刻,这一刻导致目光的悬停,导致某种出神的观看。这惊喜交加的一刻,可以称为一个“事件”,事件过后一切变得不同。观者与细节之间的这种玄妙关系近乎爱情,阿拉斯称其为“细节性关系”,这是阿拉斯代表作《细节》的缘起。
二
达尼埃尔·阿拉斯(Daniel Arasse,1944-2003),天资聪颖,家境优渥,母亲是精通西方古典学的艺术批评家。十岁时跟随父母的罗马之行,使他对意大利艺术心折。十四岁第一次意识到拉斐尔和文艺复兴之美,奠定了一生的研究旨趣。在法国高等师范学院获得古典学学位后,他跟随艺术史大家安德烈·夏斯泰尔(Andre Chastel)撰写了硕士论文,写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一位“过渡画家”马索利诺。二十二岁从北部进入意大利游历的经历,使他多年后还感慨:“一辈子都会钟情于它,意大利会把你感染,就像一场美丽的病毒。”人生第一次转折出现在博士论文撰写阶段,导师夏斯泰尔的代表作是《高贵者洛伦佐统治时代佛罗伦萨的艺术和人文主义》,这是艺术史研究的康庄大道,而阿拉斯年轻气盛,反其道而行之,他想继续写“小人物”,题目拟定为“锡耶纳的圣贝纳丹周围的艺术与社会”。不幸抑或幸运,他的资料与手稿在佛罗伦萨被偷,因此转入符号学家路易·马兰(Louis Marin)门下攻读博士学位,也走向一个更大的题目:“记忆的艺术”与“修辞的艺术”。
二十八岁阿拉斯发表研究处女作《文艺复兴时期的出神和享见天主:拉斐尔的四幅图像》,大获成功,此时他是罗马法兰西学院的普通成员。随后他出版了《未完成的万象—莱奥纳多·达·芬奇的素描》(1978)、《透视中的人—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画家》(1979)、《游戏的人—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天才们》(1980),并得以在一九八二年至一九八九年间担任佛罗伦萨法国学院的院长。而在学院派的窄路上,从一九八九年到一九九三年他也只是巴黎索邦一大的副教授。可以理解,一九九二年四十八岁时出版的《细节》是他的“争气”之作,也将他送进法国高等社会科学院的大门。此后他陆续推出有关维米尔、达·芬奇、意大利“天使报喜图”等著作,终于在二○○○年担任法国高等社会科学院研究部历史及艺术理论中心主任。
高位换来自由,阿拉斯为人处世轻松诚恳,本来就无意充当艺术史的守墓人,此后他写了对话体的《我们什么也没看见》(2000),写了当代德国艺术家《安塞姆·基弗》(2001),还在二○○一年接受法兰西文化广播电台的邀约,录制了二十五期“艺术与杂谈”的广播节目。此时,阿拉斯已经罹患渐冻症,面向普通听众,他用最平实的语言讲了艺术的历史,也讲了自己一生的经验,简洁明快、言浅意深,可谓天鹅之歌。二○○三年阿拉斯去世,享年五十九岁。他逝世后,广播节目的讲稿以《绘画史事》(2004)为名出版,夫人将他九篇关于当代艺术的文章整理出版,是为《错时集》(200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