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故事》:三代女性的时空寓言
作者 任明
发表于 2023年11月

外祖母帕尔卡未婚先孕且多次出轨,却与和她有着“明显的差异”的外祖父白首终老,谱成一曲虽然不为外人所知、但结局完美的爱的凯歌;五十四岁的母亲伊达与丈夫日渐陌生,在女儿上大学以后两人分居,成为表面上仍保持来往、心理上却彻底分开的陌生人;三十三岁的女儿玛雅带着自己十岁的儿子环游世界,成年男性的缺失暗藏着一份强烈而无法言说的情感,而玛雅似乎是这份情感的唯一守护人……二○一八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波兰女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今年被翻译成中文出版的小说《最后的故事》,以高超的意识流手法与精巧的碎片式拼接,将三代女性人生故事的得与失、幸福与悲伤、投入与疏离呈现在读者面前,在点到为止的叙事中,勾勒出时代变迁与女性情感的迷宫,令人在掩卷之后仍沉吟再三。

三个故事,三种叙事手法

提出“第四人称讲述者”的托卡尔丘克,其写作善于游走于内心与外部世界之间,打破时空界限,带给读者一种“沉浸式”的感受。在《最后的故事》中,作家对祖孙三代的故事分别采取了不同的叙事手法:《净土》和《魔术师》都采取了第三人称视角,但《净土》以“内聚焦”为主,通过五十四岁的女主人公伊达的内心活动,刻画其与外界的互动及其丰沛的内心感受—这是“二战”后出生、长大的一代人的故事;《魔术师》则以“外聚焦”为主,描写三十三岁的女主人公玛雅(伊达的女儿)在异域他乡的小岛上的活动,其内心色彩有所溢出,但并非全然敞开;讲述外祖母故事的《帕尔卡》则采取第一人称叙事,“穿上他人的鞋子”,作家恣意想象生于“二战”前的祖父母一辈人生中的美好挣扎与失望回归,为读者呈现了一位热爱生活、生命力旺盛的女性从青春到衰老,与丈夫的感情从游离到相依为命的过程。

《净土》作为全书第一个故事,伊达的内心活动以意识流的形式,与故事的发生、发展交织在一起。冬日、乡村公路、积雪、车灯的光、车轮投射在地面上形成半圆形的影子……在这酷似电影镜头的开篇场景交代完以后,女主人公随即以内心活动登场:

“冰冷的死人的呼吸”,开车的女人想到,“死人的呼吸”,这是矛盾修辞法,一个词推翻另一个词,凑在一起却又构成了某种意义。

“冰冷的死人的呼吸”,这一色彩消沉的比喻,暗示了女人此刻的心境;其对构词法的敏感,则体现了女主人公的知性与智慧。故事很简单,这位名叫伊達的女人向朋友借了一辆车,想要重访她童年时生活过的地方,但半路上由于大雪遮挡路牌,出了车祸;她走到一对老夫妻家中寻求帮助,待了三天,在独自目睹一条生病的黑色母狗的死亡之后,她在大雪中回到抛锚的车中,“把头靠在方向盘上,把脸颊放在上面,然后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

这一神秘含糊、具有开放意味的结尾,迫使读者认真梳理作家此前所给出的线索,为结尾的含义寻找答案。这也是《最后的故事》的精彩及耐人寻味之处:事件的因果和人物的内心情感都隐藏在片言只语之中,需要读者以探索迷宫般的精神来寻觅和领悟。事实上,伊达作为联结上下两代、内心坦荡而成熟的主人公,作家通过聚焦其内心活动,不仅展示了伊达的性格与人生感受,也将上一代帕尔卡和下一代玛雅的人生,若隐若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她在一年之中先后失去了双亲—他们的离世很是潦草。她一直心怀期待,觉得死亡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与之相关的一切都应十分隆重。可事到临头她才发现,死去就跟我们活着时的生活一样无足轻重。

伊达快速地返回。可玛雅不在那儿了。她一点也不惊讶,玛雅从来不等她。她把她甩在身后,向前走了,走她自己的路。

如果说在伊达的故事中,作家的“摄影机”与伊达的内心世界是连为一体的,既照向外部世界,也照向伊达的内心世界,那么在玛雅的故事中,这部“摄影机”则与女主人公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有一种“跟拍”与“遥摄”的意味:

她的身体总是冰冷。所以她从来不讨厌炎热的天气。

她认真地看着其他人,包括她十岁的儿子,在一幢幢建筑物墙外踏出一条条小路。他们拖着脚步,弯着腰杆,虽然躲在阴影里,却依然抵不住热浪侵袭……

从《魔术师》的第一句话开始,作家即以白描手法游走在女主人公的内在感受与外部活动之间,使读者难以分辨哪些描写沾染了玛雅的想法,哪些只是作家的描述,譬如:

那是一些年轻男孩,脸上带着来自东方的神秘表情。

这时中国潜水员们和那对情侣也回来了。所有人都远远地坐着,彼此间再没了兄弟情谊。他们把彼此都看透了。

通过对玛雅的内心活动保持克制,作家赋予女主人公一种忽远忽近、难以捉摸的神秘色彩,与故事发生在远方的背景相呼应,同时体现了作家对玛雅这个人物所保持的观察距离。

外祖母帕尔卡的故事,则是一位七十七岁的老妇人在丈夫去世之后的喃喃自语及对一生的回顾。她与丈夫几经风雨的一生,有时代因素—他们居住的村庄在二战期间先后被苏联和德国军队占领;也有个性因素—帕尔卡在两性关系上浪漫感性,常常招蜂惹蝶。虽然经历了情感不忠、抛家与他人同居等婚后出轨事件,她与丈夫的关系最终竟然达到了一种令人羡慕的圆满:比她年长十五岁的佩特罗在一九九三年二月悄然去世,帕尔卡独守丈夫遗体数日,终日与其交谈,并最终抒发了自己对丈夫的强烈感情:“余下的那些人生,我都不需要了。我愿意拿它来换回你手臂的一个轻柔的动作,一个你将我拥入怀中的动作。可是,没有人愿意和我做这个交易。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3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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