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动画中充斥着森林和树的意象。森林和树的意象中潜藏着集体文化记忆,反映出继承自远古时代的“原风景”画卷。森林和树由此形成了某种值得探究的意象群,在众多日本影视动画里,森林和树不但构成故事发生的背景,直接推动了故事情节,还积极参与了文本的意义生成,成为超越物理性的空间性意象。
这种动画文本现象来自日本文化观念里对森林和树的热爱与崇拜。日本文化是一种森林文化,这样的观点在梅原猛《森林思想:日本文化的原点》、安田喜宪《森林—日本文化之母》等著作中都有充分阐发。森林和树在日本动画中无论以怎样的形象被书写,背后始终是对人和自然关系的思考,“森林—树”意象即是自然宇宙的具象化表征。这种思考并不只是提倡生态环保那么简单,而是对人和自然的复杂关系有着多维度的、意象化的直观展现。我们将从人与自然的和谐、撕裂和超越三个维度考察日本动画里的“森林—树”意象,并把森林与树的意象合并考虑,将其生发的美学简称为“森林美学”。在这种森林美学中,“森林—树”意象作为一种文化原型,附加了日本传统文化的审美追求,甚至覆盖、包蕴、表现出风雅、幽玄和物哀等文化美学形态,但同时也体现出日本文化内部的矛盾、撕裂、危险与极端。
和谐中的升华:丰盈寂净之美
日本文化对森林有着深厚的感情。森林作为自然宇宙的象征,是生命之源,使人类的生存和延续成为可能。“日本人具有与森林共生的生活方式和森林文明的传统”“没有任何东西具有像树木那样巨大的生命力!树木的精灵是生命的象征”,所以在日本动画文本中,森林和树也往往是人的生命和力量的来源,是生生不息的宇宙的艺术表征。“森林—树”意象在有限与永恒、动态与静态的张力中,凸显出生命的丰腴明媚与寂然风雅。
《萤火之森》里的银原本是被遗弃在森林里的普通人类婴儿,是森林中的精灵救助了他,让他以另外一种生命形式继续存活;《天空之城》里,天空之城拉普达靠着飞行石的力量悬在空中,但贯穿拉普达的是一棵巨大的树,是这棵树将拉普达紧紧联结成一块不会崩塌的孤岛;《妖精森林的小不点》里,9厘米的小人们与森林环境极其和谐地融为一体,小人们在森林里建立微型城市,衣食住行都靠森林供给;《索玛丽与森林之神》中,机器人“爸爸”是森林之神,是森林的象征,机器人拼尽全力充当小女孩儿的守护者,象征着森林背后的自然界对人类的丰厚赠予和恒久守护。这些情节与环境设置背后是对森林的依赖心理:森林给予生命,森林讲述着人类对自然的依赖和索取。
除了具有生命之源的象征光环之外,森林对童蒙时代的人类来讲,因其生命力相对长存而具有神话般灿烂的光辉,从而具有神话意义上的精神补偿作用。与人类短短几十年的寿命相比,长期伫立不倒的森林焕发出生命的神力,满足了人们对长生的渴望与想象。
但同时,神木虽寿,犹有竟时。森林生命的永恒感是相对于人类生命之短促而言,并非真正的永恒。所以,愈是长久存在的森林和树木,愈是接近死亡的时刻。这就使森林的形象同时也具有古朴、老旧的特点,而不是完全的丰盈华美。老旧本身并不能构成美,而老旧中蕴藏着时间的积淀和生命的积累,并不只有待死的灰暗绝望,亦包蕴着生的绚烂明媚,这种张力才促生了“寂”的美感。“‘寂’的‘变旧’‘生锈’‘带有古旧色’等义,都与时间的因素联系在一起,与时间上的积淀性密切关联。”森林和树因其生命力的长久,便时时营造出古寂风雅之美。古雅的“寂”之美,除了体现在森林厚重古朴的生命积淀外,还体现在森林“静”“动”结合的特征上。生命的成长本身就是一个动静结合的过程,王维《辛夷坞》云:“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开时无声,落时悄然,在不变中慢慢变化,一点点走向鼎盛,又一点点走向衰亡,这正是生命的步调。日本动画中的森林文本就是这样一个生命的映像。
“不易、流行”论所要揭示的道理就是:“不易”是“寂”的根本属性,“流行”是“寂”的外在表征……绝对的“不易”或“静”就是纯粹的无生命,就是“死寂”;绝对的“流行”或“动”就是朝生暮死,转瞬即逝。只有“不易”与“流行”、永恒与变化、“动”与“静”的对立统一,才是真正的苍寂而又生机盎然的“寂”的境界。
森林从表面上看静止不动,短时间内不会瞬息万变;但植物的生命每天都在成长,森林本身就是“苍寂而又生机盎然的‘寂’的境界”的最好体现。日本动画里会用“某之森”来形容动画的整体氛围,“某”就像弥散的森林,成为“不易”中有“流行”的背景意象。比如《琴之森》,森林中的钢琴启蒙了一之濑海的艺术灵魂,使钢琴和森林的氛围一直纠缠在一起,一之濑海所弹奏的一直是森林中的钢琴,不是舞台上的钢琴。森林的生命力在这部以钢琴为主线的动画里贯穿始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