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姆的向往,比远方更远
作者 陆六六
发表于 2023年12月

抱羊的少女

2010年,日籍导演竹内亮和朋友冬冬来到中国,预备用一年的时间拍摄长江沿岸的自然风光和风土人情。此后,他们从大河源头一路向东进入香格里拉,来到了一个叫“纳帕海”的地方。

在一扇写着“纳帕海旅游景区”的破旧铁门后面,他们第一次看见了17岁的茨姆。为了抵御高原强烈的紫外线和大风,少女的半张脸都被防尘口罩覆盖,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明亮的眼睛。

“海呢?”眼前只有一望无际的绿色,冬冬转身问茨姆:“这里没有水(海)吗?”

“现在是没有水的。”即使是夏日里,高原的风依旧猛烈,女孩本就不标准的普通话被吹得七零八落:“等秋天来的时候水就会下来……从雪山上下来的……”

纳帕海地处青藏高原的东南延伸地带,距离香格里拉市区不到10公里,是全世界海拔最高的湖泊之一,冬季很长,到了夏末初秋会迎来集中降水,高山上的积雪也会融化,所以每年10月前后,这里都会形成大面积湖泊。

茨姆的家就住在纳帕海附近,2009年开始,她听从父母的安排来到景区“上班”,每日要做的事情就是穿着藏族服饰、怀抱小羊羔,坐在台阶上等待游客,然后上前询问其是否愿意合影,一张照片售价5元。

除非天气情况极其恶劣,每天早上7点,茨姆都会抱着小羊准时出现,一直待到晚上六七点钟回家。这十几个小时里,她会向每一个游客发出邀请,多数人只是路过,很少会有回应,一整天下来,她最多可以获得60元的收入。

遇见冬冬和竹内亮导演的那天,茨姆像往常一样向二人发出邀请,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摘下了口罩,然后熟练地抱起小羊,转身面对镜头,微笑。快门按下,少女清澈又美好的笑容让所有人印象深刻。

第二天,竹内亮和冬冬找到了茨姆的家,想要为纪录片补充一些素材。

茨姆的家是一幢非常典型的藏式建筑,整体由木头搭建,分为上下两层,楼下为开放区域,楼上则为居住层。茨姆的整个少女时期都在这座巨大的建筑物里度过。

茨姆的家距离香格里拉县城只有十几公里,因为交通不便,除非看病和重大节日采购,她很少会进城。

2000年之后,西部大开发工程逐步推进,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西藏,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茨姆开始看见很多“外面的人”。

起初她惊喜和好奇,后来她抱着小羊成为纳帕海上的“景观”之一,来来往往的人越来越多,惊奇变成了羡慕,“就是看着(游客)挺幸福的,他们都出来旅游、玩儿,好像只有我坐在那里”。

与冬冬和竹内亮的相遇,是茨姆生命中第一次与“外面的人”深入交流。那一天,他们在茨姆的家里聊起藏区的文化、习俗、特产、美食,而后聊到寺庙和原野,讲起信仰、渴求和家以外的地方。

“上海到这里的话要走多远?”

“(坐飞机)四个小时。”

“上海到香格里拉四个小时?不是吧?!四个小时就可以到?”

在一个有风的夏日午后,从未离开过家的茨姆,第一次知道了自己与“外面”的距离。那其实并不远,听起来甚至近在咫尺,可依旧是她难以想象的远方。

于是她不停追问:天上有飞机的跑道吗?一架飞机可以坐多少人?上海居然有100层的高楼,她完全不敢相信。

当所有的问题都问完了,轮到茨姆回答了。

“你问这些是因为你想出去吗?”

“可以这么说吧。”

那之后不久,茨姆和父母接受了冬冬的邀请,乘坐飞机,从长江的源头来到了末尾,看见了长江汇入东海前的最后一条支流黄浦江,以及在它两侧拔地而起的大城市上海。

几天后,旅程结束,茨姆回到了香格里拉,为了表达感谢,她给竹内亮和冬冬写去一封信。在信中茨姆说,难忘的上海之行让她有了开民宿的想法,如果日后梦想成真,希望纪录片团队可以帮忙宣传。

此后10年,茨姆和她的夢想一起“消失”了,有关她的一切都随着纪录片的完结被瞬间斩断,人们也默契地不再询问。

一直到去年春天,竹内亮为拍摄纪录片续集再次找到了茨姆,从前戛然而止的故事才又一次被提起:

茨姆没有消失,她的梦想也没有消失,一个叫作“仁青茨姆美苑”的二层民宿,伫立在纳帕海边,它的主人,正是10年前那个青涩的女孩,茨姆。

纪录片续集播出后,茨姆梦想成真的故事开始在互联网上广泛流传,很多人为此惊喜、欣慰、感动,但很少人追问:

在遥远的高原上,在无人问津的10年里,茨姆付出了什么,又忍受了什么?

纳帕海上的仰望

与茨姆取得联系是在9月,纳帕海的旅游旺季,茨姆的民宿日日客满,她有很多事情要忙。

茨姆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普通话比之前更标准一些。谈话一开始,她熟练地介绍起民宿的概况:

房屋整体由她从前的家改造,占地面积约一亩,外观看起来是一栋传统的藏式石木建筑——2011年,她就是在这里接待了竹内亮和冬冬。

房子整体已经被全部翻新装修,二楼原本有些昏暗的卧室,也被改造成16间规格不同的酒店客房。

“这些都是我上次去上海学到的。”茨姆主动提起了那次旅行:“之前我想的非常简单,都不知道原来房间里可以有厕所和淋浴室。”

10年前的旅行让茨姆印象深刻。她们一家在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来到上海,一下飞机就被南方城市的闷热吓了一跳,“太热了,我们之前从来没有去过那么热的地方”。

这座繁华且炎热的城市,给茨姆一家人留下了很神奇的体验——

坐地铁就像是在“地上飞”,“大家走路都很快”;100层的高楼好像“随时都会朝人倒下”;夜晚黄浦江上的观光船比想象中的还要大,站在甲板上,母亲看着缓慢向后移动的风景,对茨姆说,“这里的树都会走路”。

数不清的高楼大厦、人来人往的商场街道,繁华、忙碌、湿热,是茨姆对于上海市最深刻的印象。我告诉茨姆,现在那里又热闹了一些,她有些惊讶地感慨了一下,随后补充道:“我也听住客说过,好像有更高的楼层了。”

十年间,茨姆记忆中的“上海”并没有更新,她回到了高原,再也没有出过远门。

本文刊登于《人生与伴侣》2023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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