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手提箱
作者 帕慕克
发表于 2023年12月

我父亲去世两年前,给了我一个小手提箱,里面装满了他的手稿和笔记本。他用平常那种玩笑调侃的口吻要我在他走后读一读,走后的意思是说他离开人世。

“你就看一看,”他说,看上去有点不好意思,“看看里面有没有你用得上的东西。也许等我走人的时候,你可挑选一点东西发表。”

我们是在我的书房里,在书的包围之中。我父亲想找个地方把手提箱放下,前后走来走去,好像一个人要急于甩掉什么痛苦不堪的包袱。最后,他把箱子悄悄放到一个毫无遮蔽的墙角。

这是一个我们都不再忘记的尴尬时刻,但这个时刻一旦过去,我们回到我们通常的角色,生活轻松自如,我们爱开玩笑的调侃的个性恢复,也就不再紧张。我们像过去那样交谈,谈点日常琐事,土耳其没完没了的政治麻烦,还有我父亲的差不多失败的生意,而没有感觉过多悲哀。

我记得,父亲离开之后,有好几天我走来走去经过手提箱,都没有碰它一下。我已很熟悉这个小巧黑色的皮质手提箱,熟悉它的锁,它的圆滑的箱角。父亲不出远门短途旅行的时候常带着它,有时用它装文件上班。

我记得,我还小的时候,父亲旅行归来,我会打开这个小手提箱乱翻他的东西,品闻异邦外国给箱子带来的香水味。这个箱子对我来说是个老熟人,一件让我唤起清晰童年记忆的纪念品,而现在我甚至不敢碰它一下。为什么?毫无疑问,这是因为里面装的东西有神秘莫测的重量。

现在我要说到这些重量的意义。这是一个人把自己关闭在房间里坐在书桌前创造出的东西,是一个人退却到一个角落里表达自己的思想——这就是文学的意义。

我几乎不敢碰父亲的手提箱或是打开它,但我知道里面的一些笔记本写了什么。我看见过父亲用其中一些笔记本写什么东西。这并非是我第一次知道这个手提箱里装的沉甸甸东西。

父亲有一个很大的书房,他年轻的时候,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在伊斯坦布尔,他希望成为一个诗人,还曾把法国诗人瓦雷里(VALERY)翻译成土耳其语,但是,在一个贫穷的没有几个读者的国家写诗,这样的文学家的生活不是我父亲要过的生活。

我的祖父是一个富有的商人,所以我父亲的童年少年都是过着舒适的少爷生活,他不想为了文学为了写作忍受艰难。他喜爱美轮美奂的生活,这我可以理解。

有种不安让我和父亲的手提箱里装的东西保持距离,这首先是我害怕我会不喜欢我读到的东西。我父亲早料到这一点,所以有意装作他对箱子里的东西毫不在意的样子。

在从事写作二十五年之后我才看到这一点,这让我难过。但是我并不想生父亲的气,责怪他没有真正把文学当回事……我真正的恐惧,我不希望知道或发现的关键的事情,是我父亲有可能成为优秀的作家。因为有这种恐惧我才不敢打开我父亲的手提箱。更糟糕的是我自己也不能公开承认这一点。

如果真实而伟大的文学从我父亲的手提箱内出现,我就不得不承认在我父亲身上存在一个截然不同的人。这是令人恐惧的可能性。因为即使到了成年的年龄,我还是要父亲仅仅是我的父亲,而不是作家。

要做作家,对我来说意味着长年累月耐心尝试发现自己内在的另一个秘密存在,一个使其成为其人的内在世界:

当我说到写作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不是一部小说、一首诗歌,或文学的传统,而是一个人把自己关闭在房间里,坐在一张桌子前,独自一人,转向自己的内心。在内心的阴影之中,他用词语建立起一个世界。这个男人或者女人可能用一台打字机,或者利用一台电脑的舒适方便,或用笔在纸上写,就像我自己就这么写了三十年。

他可以边写边喝茶喝咖啡,或边写边抽烟。有时候他会从桌上站起来,透过窗户看看街上玩耍的孩子,或者他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树林,看到风景,或者他只是目睹一面黑墙。他可以写诗,可以写剧本,或写小说,就像我一样。所有这些区别都是从桌边坐下来耐心地转向内心这个艰巨任务开始。

要写作就是要转向内心凝视词语,要研究那个退入其中而其人走过的世界,而这需要耐心、要固执也要有乐在其中。

当我坐在桌前,一连数日,一连数月,一连数年,慢慢把新的词语添加到空白的纸上,我感觉我好像在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好像我把自己带入我内心另一人的存在,这好像一个人建造桥梁或拱顶,用一块接一块的石头。而我们作家使用的石头是词语。我们把词语捏在手里,感觉它们各块石头互相连接的方式,有时要在远处观察,要掂量它们的重量,要改变它们的位置,年复一年,耐心而又充满希望,我们创作出新的世界。

作家的秘密不是灵感,因为谁也说不清灵感从哪里来,作家的秘密是固执,是耐心。在我的小说《我的名字叫红》中,当我写到古老波斯细密画家成年累月用不变的热情绘制同样的马,每一笔画都记忆无误,他们甚至可以闭着眼睛也能再现那美丽的马匹,其实我是谈到写作职业,是谈到我自己的生活。

如果一个作家是讲述自己的故事——慢慢讲述,而且好像是在讲述关于其他人的故事。如果他是在感觉这个故事产生自他的内心,如果他坐到桌前耐心地投入这门艺术——这种手艺——他首先应该被赋予某种希望。

灵感的天使(会定期拜访某些人而难得光顾另一些人的天使)偏爱那些充满希望与信心的人,而且是在作家最有孤独感的时刻,是在作家对自己的努力、自己的梦想、自己的写作价值最怀疑的时刻,当他以为自己的故事仅仅是自己的故事的时刻,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天使会选择他,向他揭示故事、图像、梦想,而这些可以描绘出他希望创造的世界。

如果回顾那些我献出我整个生命写出的著作,我最吃惊的就是那些时刻,那时我感觉那些令我如痴如醉欢乐癫狂的句子、梦境、稿纸等等,都不是出自我自己的想象,而是另外的力量找到它们,然后慷慨大方地呈送给我。

我害怕打开我父亲的手提箱,害怕读他的笔记本,因为我知道他不会承受我自己已经承受的艰难,他喜爱的不是孤独,而是高朋满座,混跡人群,出入沙龙,玩笑调侃,有人相伴。但是后来我的想法有了不同的转变。这些想法,这些关于弃世与耐心的梦想,都是我从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作为作家的经历中得出的偏见。

有很多杰出的作家是在人群的包围中和温馨的家庭生活中写作,是在热情交际与愉快谈话中写作的。此外,我父亲在我们还年幼的时候,厌倦了单调的家庭生活,抛下我们只身一人到巴黎去了。在那里,他就像很多作家一样,坐在旅店房间里填写他的笔记本。

我也知道,有些当时的笔记本就在这个手提箱里。因为在他把箱子交给我之前的那些年中,我父亲开始向我谈起那个时期的生活。他提到那些我还是孩子的那些年头,但是他不愿意提到他的脆弱,不提他想成为作家的梦想,或者让他坐在旅店房间里苦恼不堪的文化认同问题。他不说这些,而总是告诉我他如何在巴黎的人行道看到萨特,告诉我他读过什么书看过什么电影,他总是得意扬扬态度认真,好像要让我分享什么重大新闻。

本文刊登于《人生与伴侣》2023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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