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与海棠的邂逅史
作者 蒋蓝
发表于 2023年12月

中国有很多植物,比如牡丹、海棠、丰瑞花、虞美人、梅花等等,除了气候导致的生物爆发期之外,在唐朝迎来了一个四面开花的爆发期。

这有两大原因。

其一,是人口增加,带来的生物迁徙与荒野垦殖期间的发现。罗马帝国时期的人口曾一度达到了6900万。唐朝的人口峰值达到了8000万,虽然安史之乱以后人口降低到6000万左右。同一时期的南亚地区的人口约为8000万。到宋朝时,中国的人口一度达到了1亿4000万。

其二,是朝廷对藩属重臣赏赐罕见的植物,这是分封所带来的植物“不胫而走”的结果。

问题在于,海棠是舶来品吗?

海棠神姿潇洒,花繁似锦,自古就成雅俗共赏的名花,素有“花中神仙”“花尊贵”之称,在皇家园林中常与玉兰、牡丹、桂花相配植,形成“玉棠富贵”的意境。海棠花又称“断肠花”“思乡草”,有象征游子思乡、表达离愁别绪之意,又因其妩媚动人,雨后清香犹存,花艳难以描绘,又用之喻美人,谓之花命妇、花戚里、花贵妃等等,不一而足。

唐代李德裕的《花木记》说:“凡花木名海者,皆从海外来,如‘海棠’之类是也。”诗人李白也说:“海红乃花名,出新罗国甚多。”明朝李时珍根据李德裕、李白之说,在《本草纲目》里得出结论:“则海棠之自海外有据矣。”

汉语里的“海”,往往立足于中原立场。一是含有“海外”之意,比如“海榴”“海椒”“海莲”“马海毛”(安哥拉山羊毛)等等。二是有“蛮荒”“遥远”的意指,比如“海味”“海马”(九品武官的官服为海马补服,来自西域的海马出现在南宋笔记《夷坚志》中)等。三是指“大”的东西,比如海芋。但“海棠”却是本土造,并非来自海外。《诗经》里的“甘棠”“棠棣”,但不是现在所说的海棠,而是棠梨、杜梨。汉代辞赋中出现了一个冷僻的称呼“柰”,与杏、李、枇杷等果树相并列,尽管有人认为是绵苹果,但它属于蔷薇科苹果属植物,应就是海棠。

海棠确实在唐朝才俏丽于官场以及文人眼目的。

算起来,“甘棠”早在《诗经》中亮相,海棠的出场足足晚了一千多年。唐德宗贞元年间(785年—805年),地理学家贾耽为相,著有《百花谱》,其中出现了“海棠”一词的最早记载:“海棠为花中神仙,色甚丽……”书中还提及“海棠无香,惟蜀中嘉州者有香,其木合抱”,“独靖南者有香,故昌州号‘海棠香国’”。此后海棠作为观赏植物的地位与声望日益凸显。

在贾耽《百花谱》之前,多用“柰”称呼海棠,之后陆续出现研究海棠的专著《海棠记》和宋朝陈思撰的《海棠谱》(三卷)。《海棠谱》特意指出:“又杜子美《海棕行》云,‘欲栽北辰不可得,时有西域胡僧识’。若然,则赞皇之言不诬矣。海棠虽盛称于蜀,而蜀人不甚重,今京师江淮尤竞植之,每一本价不下数十金,胜地名园,目为佳致。而出江南者,复称之曰南海棠,大抵相类,而花差小,色尤深耳。”恰是当时蜀人不太重视,所以北宋沈立的《海棠记》记载说:“尝闻真宗皇帝御制后苑杂花十题,以海棠为首章,赐近臣唱和,则知海棠足与牡丹抗衡而独步于西州矣。”

宋朝释惠洪《冷斋夜话》里,还提到唐明皇李隆基对海棠的喜爱:“(明皇)登香亭,召太真妃,于时卯醉未醒,命高力士使待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明皇笑曰:‘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

我的结论是,鉴于唐朝廷帝王对于海棠的喜爱,广为种植,上行下效,这一植物栽培才逐渐普及于西蜀和江南,到元明清三代,海棠已经成为文人常用的意象,歌咏海棠的诗词可谓汗牛充栋。

其实早在西晋,以豪侈闻名的石崇就说过“汝(海棠)若能香,当以金屋贮汝”的痴话,这是把海棠比作妙龄美人,说海棠你要是有香味,我不惜造一间金屋来收贮(见《王禹偁诗话》)。“金屋”总让人想起汉武帝“金屋藏娇”的典故,石崇虽然是表达自己对海棠爱之切,却似显轻薄。相形之下,苏东坡虽也如石崇一样,但他与海棠却有一段邂逅史。

苏东坡写过五首海棠诗,最有名的是《海棠》:“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海棠花开的日子,他日日徘徊树下,饱观不足,到了夜里还舍不得离开,故燃起红烛,夜以继日地赏花。红烛总让人想起新嫁娘,那一树红粉恰如美人,苏轼虽也把海棠比作美人,却显得十分自然雅致。一句“只恐夜深花睡去”,真是痴人口下方道得出的绝句。

這首绝句写于元丰七年(1084年)春季,当时苏轼被贬黄州已是四年多。也许平时太忙,唯有成为黄州的“闲人”,才有闲心看草木,用一己的坎坷为坡度,将它们提升到一个从未抵达的高度。“香雾”一词,历来有争议,我以为,东坡是实写,并非艺术的高蹈。在于他见到过家乡“海棠香国”的香海棠。

宋人彭乘在《墨客挥犀》中收录了其堂弟彭渊材的逸闻:“彭渊材闻李丹辞昌州,议者吐饭,往询弃之之故。李惊问之,彭曰:‘昌州海棠独香。’闻者传笑。”彭渊材博通群书,尤工乐律,曾献书于朝廷,而征为协律郎。他曾说,平生无所恨,所恨者仅五事:一恨鲥鱼多骨,二恨金桔带酸,三恨莼菜性冷,四恨海棠无香,五恨曾子固不能诗。后来得知昌州海棠独香,他一生憾事少了一件,喜不自禁。

连张爱玲也在《红楼梦魇》开篇感叹:“人生有三大恨事,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这些说法,渊源有自。

据清代《古猗园志》记载,明朝古猗园第六任园主李宜之(不是北宋那个李宜之)曾为他心爱的海棠写了一百首诗,遗憾的是由于年代久远,目前仅存七首。

崇祯元年(1628年),“海棠知己”李宜之从其叔父李流芳处得到猗园,略做修造后还撰《园居》以记,可见他对猗园极度珍爱。其中有绝句:“石家金屋汝能酬,效死甘心学堕楼。从此渊材无一恨,海棠香不独昌州。”足以见得猗园里的乔木海棠是飘香的品种(《南翔镇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

清代才子李渔是非常希望海棠自带香味的,他搬出唐人郑谷的诗来做佐证:“则蜂蝶过门而不入矣,何以郑谷《咏海棠》诗云:‘朝醉暮吟看不足,羡他蝴蝶宿深枝?’”李渔说“有香无香,当以蝶之去留为证”,物候学的证据,似乎并不能彻底代替人的嗅觉。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3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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