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至今没有访问过开封,可能是缺少机缘,也可能有那么一点不情愿。
资料显示,北宋汴京文化层已深埋于当今开封城的地下八米深处。这在国内的古都中恐怕绝无仅有。如今,汴京原址地面仍是老城区,人口稠密、建筑物鳞次栉比,给考古发掘带来很大困难,地下八米深处的光景多靠推测。
仿佛是某种诅咒,金代明昌年间,原本相安无事的黄河发生改道,开封城自此不断受其侵袭。据《开封市黄河志》载,从金大定二十年(1180)到1944年的七百多年间,黄河共决口338处,开封城区被淹七八次之多,其中至少有两次遭受了灭顶之灾。
如果在这样的开封城里踽踽而行,估计会有某种虚无感吧。
毕竟,在地下八米深处,苏东坡在此前后居住生活过约四年,而且达到了他职业生涯的顶峰,端明殿大学士、翰林大学士兼礼部尚书。他在工作上不是很愉快,但在工作之余,于短短的时间内,通过雅集、联合创作等方式,推动中国文人画传统的正式确立。
毕竟,在地下八米深处,张择端描绘的汴河两岸,码头、街道、酒肆、商铺、园林,人流攒动。这是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在那些人群中,或许就有东坡和朋友们活动的身影,有他们差遣的管家、书童、女仆流连奔忙在左右,帮主人买纸笔、递物件、沽美酒、捎口信。
如此鲜活的场景,却有人告诉我说,他们早已在地下八米了。这有点荒谬、有点心惊,仿佛是一个不期而至的噩耗。
最近的夜读,又给我的元佑汴京印象刷上了一層迷幻色彩。
有人说,在驸马都尉王诜的私人园林举办的那场著名的“西园雅集”,可能根本没有发生过。理由似言之凿凿。比如,米芾的《西园雅集图记》并不见于其个人文集《宝晋英光集》,而见于该集的《补遗》,这很可疑。而且,迄今为止,在北宋个人文集中尚未发现有关这次雅集的记载,仅有南宋的楼钥、刘克庄的文集中有若干并非有力的旁证。这与宋人私著的时代风尚大相径庭。还有人举证,这十六位高士并不一定能在同一天聚集到一起。
不过,中国文学史上发生在西园的雅集屡见不鲜。西园也屡屡出现在众多北宋作家的笔下,如柳永、张先、苏轼、黄庭坚、秦观、晁补之、毛滂等。好客的王诜在他的西园宴请朋友,那一定是常有的事。因此,对这样一次高规格的“雅集”,恐怕也难以完全否定。李公麟绘制的《西园雅集图》即使是艺术创作,也应有一定的事实依据,比如,是几次雅集的汇集。这种铺陈的表达方式,与其《龙眠山庄图》有神似之处。
但这一切都让我怅然若失。那座古城以及发生在高墙下、街巷边、庭院里的光阴故事,有点虚幻,像梦境一样,影影绰绰。
二
似乎是要给我提供一个线索。在这个炎夏,我得合肥焘兄邀请,访问了桐城。
大暑刚过,骄阳似火。桐城籍的焘兄驾车,气定神闲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两侧是早稻收割后的稻田,民居村落点缀其间,一派江南风韵。驶进舒城境内时,焘兄指指天际线的那道山影说,那就是龙眠山。
我立刻想起,原来这就是李龙眠的故乡呀!就在刚才,“桐城派”的人物与华章,还满满当当地占据了我的头脑呢。我的确没有想到此行会与李公麟有关。
李公麟,字伯时,比苏东坡小一轮,属牛,是元祐时苏东坡的“汴京小友”。他独创“白描”画法,是大宋首屈一指的画家,晚年因病退居故里,号龙眠山人。焘兄说,他到底是舒城人还是桐城人,至今两地还在争论。我笑道,山北山南而已,各自纪念膜拜就可以了。
桐城文庙西侧是安徽·中国桐城文化博物馆,颇具规模。在此我看到了有关李公麟的介绍,尤其是他与王安石、苏轼兄弟、黄庭坚、米芾的友谊,得到特别强调。展区的一面墙上,挂着他的《龙眠山庄图》影印件长卷,作品的原件已佚,临摹件据说在北京故宫与台北故宫均有收藏。我细细观摩,心里充满偶遇的喜悦。
午饭后我们径直进山,城东几公里处就是。今年大旱,龙眠河消瘦成一道小小溪流,在长满蒿草的河床上默默流向挽留它的橡皮坝。
车头一扬,过一道山门,只见一座可人的小湖泊撞入眼帘。龙眠湖躺在犬牙交错的山脚间,像一块温润的碧玉。进入沿湖林荫道,喧闹的世界忽然安静下来,只有汽车爬行的声音。可能是车速太快,又不停地拐弯,令我有点眩晕。焘兄打开车窗,清新的山风扑面而来,带着一缕凉爽,裹着几声鸟鸣。沿途是星散的民居,依山而建,被高低起伏的茶园所包围,有不少是挂着招牌的家庭茶厂。桐城小兰花,是鲜为人知的茶中佳丽。
一幅清凉的龙眠山庄画卷,就这样在眼前徐徐展开。
三
这幅《龙眠山庄图》,是元祐汴京文人画坛当然的巅峰之作。
有“宋画第一”之称的李龙眠,是一位优雅的士人画家。北宋宫廷《宣和画谱》收其作品达到惊人的一百零七件之多。这幅山庄图,仿唐代王维《辋川图》体制,以长卷的布局介绍了山庄二十景,如建德馆、发真坞、芗茅馆、璎珞岩、栖云室、秘全庵、延华洞、雨花岩、泠泠谷、玉龙峡、观音岩、垂云沜等等,自西而东凡数里,岩崿隐见,泉源相属,山居的士人参禅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