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书店并非寂静无声,或者说,这种寂静放大了一些声音:变得斯文起来的脚步发出的难以避免的声音(只有极少数的脚步如猫轻柔无声);翻动书页时的声音;点击鼠标的声音;被刻意压低的交谈声以及忍不住溅出的笑声;啜饮时果汁或咖啡在吸管、唇齿、喉咙间隐秘运行的声音……也就是说,这并非单纯的书店,它还提供饮品和小巧精致的桌椅,可以休憩,可以阅读,还可以邂逅。有人甚至把这当成工作场所,带上一台笔记本电脑,点上一杯饮品,占据一个心仪的座位,理论上能从书店开门工作到打烊。当然,这类移动上班族完全可以窝在出租房或公寓里,但书店的环境、氛围让其工作拥有了某种情调,也许他们还很享受边工作边被陌生人注视的感觉(必须是陌生人的目光,如果来自老板或同事,那可一分钟也忍受不了)。还有些大学生模样的人,男女结伴或女女结伴,对坐无声,各自埋首于笔记本电脑前,旁边还摊开书和笔记本,大概是在挤论文或替导师完成某项目中的一个环节。
他充分理解大学生们来此完成任务的心情——书店轻逸的氛围可以缓解那类苦活造成的压抑和焦虑,情侣或伙伴一起作战(虽然作战任务可能截然不同)也能减轻无助的感觉。想起自己苦熬写论文的那段日子,还有送审后无法摆脱的种种担忧,简直像场噩梦。他不自觉地轻轻吁了口气,似乎才刚刚从那场噩梦中走出,怀着庆幸和轻松感,如钻出网眼的鱼,游进迷宫般的书架间。他喜欢书店绵延不绝的书架,甚至愿意在最表层的意思上认可那句用滥了的形容:遨游在书籍的海洋中。其实书海和书山均不能精确地形容寂静书店的主体格局,一堵堵书墙和旷远如天空的屋顶方为它的真实写照。在墙与墙之间慢慢移动或长时间驻足;轻巧地一个转身,从这面墙走向对面的墙;在墙的尽头绕一个小小的U形彎,便到了墙的另一面……他脑海里蹦出了一个词——优游书墙,觉得又新鲜又贴切,是真正的个人化词语。这个词还潜伏着另一幅图景:人如猫,在墙头从容踱步,有时慵懒蜷伏,冷不防又一个优雅的腾空,无声无息地落到另一面墙上。店主还真养了只猫,有时站在书墙前翻阅,突然感到头顶有目光垂注,一抬头,一双金黄色猫眼正圆睁或半眯着看向你,似乎在无声地发出谴责,你怎么还不买啊?这时只需一笑,那只纯白英短猫的表情会变得柔和,甚至透出腼腆,随即将目光转移,似乎在表示,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尽管看吧。他从未在书墙间踩到猫屎,也没碰到店主或店员拿着小铲子在书店里边走边低头察看,看来猫足够灵性,晓得哪里方是它卸下包袱的合适地方。今天它没有出现在头顶,或许正盘在某个漂亮女大学生的腿上,一任轻微的打字声零零散散滴落于它圆润的头顶。他把注意力放到眼前的一排排书上。这些书像些厚薄不一的竖砌的砖头,却有着各自不同的颜色和花纹。他暗自感叹如今书做得越来越讲究,定价也越来越昂贵,几乎像奢侈品。寂静书店的书分两种:大部分以塑料薄膜密封,仅供观赏和购买;少量拆封的包着透明塑料书皮,可以翻阅。他抽出一本叫《迷城》的长篇小说,翻看几页后便塞了回去。生活已足够沉重,他喜欢读一些轻逸的、充满幻想色彩的文字,而有意规避这类沉重的写实的作品(虽然他承认这类作品自有其存在的理由和价值)。多年前,架不住几位朋友的强烈推荐,他读了《活着》,此后长时间陷入灰暗甚至绝望的情绪中,觉得人生没有任何意义,后来是《树上的男爵》把他拯救了出来。一想起书中那个充满想象力和行动力的调皮男孩,他便会忍不住微笑。
鼻端有暗香袭来。有女子挨近,他却没有侧头看上一眼,宁愿在不动声色中细品这令人愉快的气息。如果时光倒退十年或者还略短些,他会毫不迟疑地偷窥,试图看清这女子的模样。而现在,他淡定地沉浸在这一点愉悦的感受中,不愿让欲望扩张,以免引来不必要的失望。是的,想象永远比现实美好,想保持住这份美好,需要克制。他明白有人来寂静书店,其意并不仅仅在书,而是更期待一场弥漫着文艺气息的邂逅。多年前,他时而也抱有这种心理,但现在,他对邂逅的理解是:恰好站在一起或迎面走过,不必看得太清楚,有可堪回味的身影、气息或声音最好,没有则转眼即忘。当然,对于别人之间的搭讪,他也不反感,只是自己再无这种冲动。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心境,他也懒得追究,一切都是自然发生的,顺应便好。那个女子还站着不动,似乎看得入神。他轻轻移步,绕到书墙的另一面。
墙的另一面还是书,但每一面都是如此不同,引人探测,给人期待。他想,世界上没有哪种墙可以像书墙这样,随时能拆下一块又严丝合缝地还原,过段时间某部分又会悄然更新,实在是最有魅力的墙。今天有没有找到心仪的书,倒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能够在这里度过一段安静从容的时光。双手插进裤兜,目光的流水缓缓漫过那些书脊,吸引他出手的,有时是书名,有时是作者,有时仅仅是书脊的颜色和花纹。一竖书脊嵌进了他的眼帘中,没有书名,没有作者,没有花纹,颜色有点说不上来,介于灰尘的颜色和泥土的颜色之间,更像是谁把一册厚厚的笔记本塞进这些书籍中,但直觉和经验都告诉他,不是笔记本。带着疑惑,还有丝丝好奇,他抠出了那本书。
没有薄膜密封,也没有包书皮和“供阅读”的字样,封面与勒口皆为空白,扉页上总算看到几粒竖排的字。他凑到书页前,那行字却迅速模糊起来,甚至有点忽移不定,像爬行在雾气中的一行蚂蚁,拉开距离看,字似乎清晰起来,却因过于细小而难以辨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