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狱
作者 王晴川
发表于 2023年12月

狱岛

“整座狱岛都是一座精巧庞大的牢狱,进来了,就出不去。”

大明嘉靖三十四年夏,狱岛边的海水在阴郁的晨晖下化成了深邃的蓝绿色,天空也是愁眉苦脸的,咸腥的海风将云脚吹得很低,似要缠上海神庙前那根高挑的旗杆。

任小七站在海神庙的二楼望台上,口沫横飞地向身边一位锦衣中年卖力介绍着:“这话是小人的族叔说的,不说后岛那阴森恐怖的地、水、风、火四大黑狱,就说前岛吧,斗鸡赌钱,酒色财气,哪一样不是缠人、缚人、消磨人的牢笼?小人的族叔还说,其实天地就是一大牢狱,人怎么会跳得出去呢?”

“天地就是一大牢狱,你那族叔有些意思。”锦衣中年拈髯一笑,“狱岛这名字好怪,原本就是这名字吗?”

“狱岛原是有名字的,但因岛上黑狱的名头太大,就被人传成了狱岛。相传水泊梁山好汉‘玉麒麟’卢俊义就险些因犯事刺配流放此地……”

锦衣中年微微点头。登岛之前,他已对狱岛做了些功课。狱岛隶属于登州,因孤悬海边,四面环水,地理位置得天独厚,从大宋至大明,都是关押朝廷重犯的所在。他登岛数日,已摸清了狱岛的大致情形。狱岛分前岛和后岛,地、水、风、火四大黑狱都在后岛,那里神秘而恐怖,号称大明最难越狱的监狱。而靠近登州的前岛则是商民杂居,有茶肆、酒馆、勾栏、集市,更有数百户渔民散居其间。

元朝时,这里曾是著名的海贸集散重地,到了大明开国,明太祖下达禁海令,特别是嘉靖年间的海禁制度最为严格,这里就成为真正的“狱岛”。除了后岛关押重囚,前岛最著名的营生就是赌坊了,尤其流行斗鸡。前岛的渔民民风彪悍,喝最烈的酒,也玩着最狠的刀。不狠不行,这里从永乐年间就屡有倭寇入侵,到了嘉靖本朝,倭寇更是肆无忌惮,官兵屡剿不利,彪悍的岛民不得不结寨自保。

眼下二人所在的这海神庙,真正的名字叫天妃庙,供奉的正是沿海民众最为信仰的天妃妈祖。其位置就在前岛与后岛的交界处,庙前是香火鼎盛的大片空场。

此时海神庙前人头攒动,猎猎作响的大旗下慢慢聚来了几支奇装异服的人流。

“这几位就是狱岛沿海最著名的五大海豪。嘿嘿,爷您是京里面来的大官,咱大明有海禁,所以海商大半干的都是亡命买卖,可他们又不愿被人叫海匪,就自称是‘海豪’,海上豪杰。那位穿黑袍的,是九龙塘的‘鹰眼’沙爷,大号沙鹰,五十多岁,擅使双刀,刀法阴得很,手底下海客最多,算是五大海豪之首。那个光头的胖子,是金沙洞的吕爷吕金刚,一身横练功夫……”

任小七在望台上俯视着不远处拜祭天妃妈祖的几位海匪头目:“他们都是来看那金乌大会的。狱岛金乌大会乃是沿海名气最大的斗鸡赌会,附近三十六岛岛主、七十二路海豪谁不眼红。呵呵,只是咱大岛主定下的规矩,五大海豪若想看金乌大会,只得带五人登岛,更要先拜祭天妃,缴足了香火钱。”

任小七本是岛上的狱卒,二十出头,黑瘦俊俏中透着几分机灵。就是因为这份机灵劲,他被大岛主金独冰选中,来伺候从京城来的锦衣卫大老爷苏暮云。大岛主交待过,这位苏爷是一名锦衣卫副千户,官虽不大,却是首辅严嵩的亲信,身负绝密使命从京师赶来,必须伺候好了。

“爷您问每家要交多少香火钱?”任小七伸出了一个巴掌,“白银五百两!”

“当真不少哇。”锦衣卫副千户苏暮云淡淡一笑。

他特意甩开两位性子阴沉的岛主,点明了让任小七陪自己全岛游荡,就是想听听更多的细节。他对这多嘴的青年很满意,暗自盘算,每家五百两白银啊,便是去济南繁华地段买所三层的好宅子,也花不了一百两,这两位岛主果然多有贪墨。

岛主只是俗称,其实大岛主金独冰就是隶属于登州大营的把总,统帅营兵五百驻防狱岛。但这金独冰长袖善舞,将狱岛经营得别有声色,更善于钻研,给登州大营送去了大把银两,遂坐稳了位子。他又嫌弃把总、千总的官职太低,就自称大岛主,连岛上的营兵都改称为岛兵。肥差的位子坐久了难免就有各方势力觊觎,而羽翼渐丰的金独冰也有尾大不掉之势,锦衣卫副千户苏暮云登岛所负的绝密使命之一,就是对付心思叵测的金独冰。

“那位吕爷擅使双刀,不知刀法比你们二岛主陈一刀如何,听闻陈岛主自号‘讨倭第一刀’?”

“嘿嘿,不瞒爷您说,差得远。我家二岛主那‘讨倭第一刀’的名号不是白叫的,我见过他三次跟海匪放对,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出过第二刀。每次只是一刀。”

“只是一刀?”蘇暮云不由眯起了眼。

他一眯眼,任小七立刻觉得一股针扎般的痛楚直刺过来,浑身就是一个哆嗦。他才想起来大岛主交代过,这位苏爷刀术惊人,有“京师第一刀”的美誉,看来名不虚传,这股气息果真霸道。

“确是只有一刀。自然了,比苏大人您老,那还是差着许多。”少年急忙赔起了笑。

“那蒙面女子是谁?”

任小七顺着苏暮云的目光望过去,猛地瞥见那袭熟悉的窈窕身影,心就咚地一跳。

萧滢,那是萧滢。

萧滢是昨晚找到任小七的。

她踏着月辉款款而来,一身黑衣,身姿婀娜,像极了海岛传说中的妖女。那时她没蒙面,露出的那张精致脸孔真是美得要死。任小七想不到女人还能美成这样。她告诉他,是他堂兄任小云让她来的。她还带来了信物,堂兄的刀和亲笔书信。

任小七认识的字不多,却能一眼认出堂兄虾米爬般的字迹。堂兄的信上说,萧滢与他都是聚合堂的,聚合堂乃是一批忠心报国的朝廷文官建立的秘密组织,命他务必全力帮萧滢成事。任小七当时手就有些抖,问堂兄为何没有回来?萧滢说,他另有聚合堂安排的重任在身,难以离开京师。

萧滢只是请他帮个小忙,给新来这批死囚中一位叫张淳的公子哥传个讯。她塞给他一纸短笺,叮嘱说,是密语写的,别人看不懂,但也要务必保密。任小七忍不住问,你们要干的事很凶险吧,不怕我出卖你们?

萧滢摇摇头说,你堂兄是我们最铁的兄弟,他一力担保你值得信任。任小七很感动,瞬间就有为她掏心掏肺的冲动。

她又问,你有何梦想?此事若成,聚合堂必会助你完成。任小七倒一愣,说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离开这个狱岛,好男儿就不能总窝在一个地方,堂兄早出去闯荡了。我也想出去,能去京师最好,然后再讨个中意的老婆。她就一笑,说,好,事成后我带你去京师,再帮你找个好老婆。

她那一笑就愈发美得动人心魄,只是他却从她的笑容里看出了一抹忧色。

现在,萧滢果然来了。

“她……她是金银岛的余六姑!”任小七努力装出云淡风轻的表情,“余六姑也是五大海豪之一,海商买卖做得最大,也最有钱,为人却很神秘,据说没有人看过她的脸。”

“故弄玄虚!”苏暮云冷笑,目光很快又凝重起来,“怎么还有倭人?”

楼下的庙旗前确是走来了几名倭人,矮个子,身板却挺得笔直,腰间插着长短倭刀,透着一股狠意。

“还真是倭人,他们还真敢来呀,想必那‘倭国第一刀’就在其中了,不知是哪一位。”任小七也有些结巴,凝神看了看,才向苏暮云细说端详。

原来就在一个月前,这狱岛风云突起,登岛码头上竟接连出现了三具尸身。这三人都是附近五大海豪手下著名的大小头目,死状竟全是自额至腹,被人一刀劈开。死者身后还写着歪七扭八的一行血字:倭国第一刀。二岛主陈一刀审视了伤口,确认这三位海豪头目确是死于倭寇刀下,看来这“倭国第一刀”是一位极高明凶悍的倭寇刀手。而就在半月前,陈一刀又收到了“倭国第一刀”派人送来的战书,要与他在狱岛天妃庙前一决高下。二岛主愤然应战,更指明了决战就在这金乌大会的同日举行,这才破例允许倭人登岛。

“五人装束一样,显然不想露出谁是真正的‘倭国第一刀’,”苏暮云凝视着几道消失在天妃庙大殿门口的倭人身影,“看来几天后的金乌大会又多了一样彩头,‘讨倭第一刀’对阵‘倭国第一刀’,怪不得登州的富户闲汉们都要登岛观战了。”

他抬头远眺,能看到遥遥地又有两艘大船慢慢驶近狱岛。

“你也练过刀吧?”苏暮云倏地转头望向任小七。

任小七觉得自己又被那无形的钢针刺了下,忙说:“跟族叔还有堂兄拉拉杂杂学过一点而已,就是瞎练。”心底忍不住想,当年堂兄任小云曾夸过自己极有天赋,是一位少见的练刀天才。堂兄很厉害,混过镖局,还在那个什么聚合堂的组织里做过事,堂兄说的话准没错。

“小指是怎么回事,练刀时失手了?”苏大人似乎对他很感兴趣。

“不是练刀,”任小七摊了下缺了小指的左掌,嘿嘿地笑了笑,“是大岛主交待下来的差事没办好,前年的事了。”

“什么差事,金島主对自己人这么狠?”

“不不不,大岛主对我很好的,差事办不好都要砍头的,但大岛主看我是心腹,就只砍了根小手指。”他无奈地曲张着左掌,“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前年的金乌大会,我让我的‘大将军’夺下了金乌状元……”

原来任小七极擅调养斗鸡,他养的斗鸡几乎在每次金乌大会都能成功杀入前三。其中一只名唤“大将军”的斗鸡,爪利性骁,在前年金乌大会中更是一路势如破竹。但是在最终的夺魁战前,金岛主私下里叮嘱任小七一定要让“大将军”在决战中输,因为这是狱岛庄家做的大局。可任小七玩疯了,硬是将大岛主的密令抛在了脑后,最后让大将军赢得了“金乌状元”的桂冠。

“就因为这个,”苏暮云斜睨着任小七的左掌,“后悔吗?”

“不后悔。我还有些羡慕‘大将军’,它做了回最好的自己。”任小七咧开嘴没心没肺地笑着,“不像我,整天都这样……”

他立即住了嘴,只在心底想,是呀,整天都这样,在充满霉味的牢房里当差,在充满汗臭的赌棚里耍钱喝酒,提心吊胆地给大岛主办事,说不好哪次就要挨骂受罚。

每一天都是这样灰扑扑的日子,无穷无尽地重复下去。

苏暮云却笑了笑,神色又恢复了京师贵人的高深淡然,漠然地望着庙前,眼中似乎再无他这个人。

密谋

入了夜,前岛的酒肆和赌坊就热闹起来。

外面能传来女人的调笑声、摇骰子的呼喝声,这间敞亮的酒肆前厅却有些瘆人的安静。毕竟有资格坐在这里的,都是五大海豪及其亲信。

一场密议刚刚结束。扮作余六姑的萧滢约来了另外四大海豪,告诉了大家两个绝密消息。

第一个消息很诱人。后岛黑狱中关押着的那公子哥张淳,是大明总督江南江北诸军、专办讨倭的张总督之子,此人曾奉命将大批清剿来的倭寇宝藏埋藏在了一处秘密地点,只要救他出黑狱,大家就能一起发横财。

第二个消息则很要命。她余六姑在朝廷里的靠山传来了密信,狱岛两位岛主想剿了这几路大海商向朝廷献功,甚至锦衣卫已来了密使登岛督战。这次狱岛金乌大会,大家怕是来得回不得。

这两个消息,让其余四大海豪首领全急成了斗鸡。

金沙洞的吕金刚拍案破口大骂两位岛主的十八代祖宗。腾蛟帮帮主薛千手沉吟不决。飞鲸寨寨主许老实则是阴沉多疑之人,直接质疑头戴面纱的萧滢能不能代表真正的余六姑。

最后还是九龙塘的“鹰眼”沙爷拿出五大海豪总首领的派头,先是力证了萧滢是金银岛岛主余六姑女儿的身份,接着敲了敲桌案,做了最后的定夺——五大海豪素来同进同退,而且他最信余六姑方面的信息,那些绝密消息至少救过他两次命。现在的情形是,锦衣卫登岛督战,两大岛主想全力清剿海商,五大海豪被诱入狱岛后就陷入了虎穴。

群豪终于达成共识,大家先要静观其变,如果这余六姑女儿的消息属实,五大海豪就只能背水一战,那就干脆劫牢反狱,救下那个公子哥张淳,顺道发一笔横财。

计议刚罢,砰然一响,大门被人撞开,十余名岛兵持枪横刀,拥着一名高大汉子大踏步走入。那汉子身形魁梧如巨人,半边脸却被半张鬼魅造影的黑铁面具遮住,整个人平添了一股阴沉狠厉。

群豪全认得这脸带铁甲的壮汉正是二岛主陈一刀。众海豪都久经风浪,并不大慌乱,只是冷眼旁观。陈一刀也不说话,慢悠悠踱到案前。

这次密议耗时极长,此时早过了子夜,为了掩人耳目,群豪在自己案头都放了些散碎银两,只说是通宵豪赌。陈一刀就顺手抓起了许老实身前那锭大银。

“二爷,那不是你的。”许寨主挑起了粗眉。

“放下!”许老实身后的黑脸瘦汉将手忽地握住了剑柄,汉语有些生硬。

陈一刀将大银悠然塞入怀中,斜睨着那瘦汉,冷笑起来:“看你这身装束,莫非就是那‘邪剑小李’,朝鲜人?”

“好眼力,是我!”那瘦汉目光阴冷地回望过来。

众人都是一凛。这几年确是有“邪剑小李”这么个人物,来自朝鲜,却闯荡大明中原,剑法极其犀利,自号是天下三剑之一,三年前就曾在福王府内的“剑道论武”中连胜了五位剑客,败者或断手或断臂,惨不忍睹,也成就了“邪剑小李”的赫赫凶名,不想竟被许老实网罗到了手下。

陈一刀阴森森道:“朝鲜莽夫也来我狱岛撒野,拔剑吧。”

话一出口,两人的眼神都变得刀锋般锐利,堂内的人都觉得心底泛出股寒意。连那些雄赳赳的岛兵都不说话了,整座大堂仿佛突然间陷入了冰窖里,大家觉得自己的血液忽然都被冻住了。

被撞开的大门外透进一股清凉的晚风,院里树叶的簌簌低吟声传入了堂内,不知是谁舒了口气。那道吁气声才响起来,堂内就亮出了两道光,像是骤然窜进来的闪电。

陈一刀退了半步。“邪剑小李”却斜飞出去,撞在了墙上,又像一张画般滑了下来。

“好刀法!”陈一刀说着却望向了萧滢。

小李想挣扎起身,身子却软软地没有气力,一道血痕从他左肩爬下来,漫延至小腹,鲜血汩汩涌出。适才刀剑相交,陈一刀挥刀破开了小李的剑势,劈中他的左肩,危急时刻正是萧滢出刀,斜刺里一刀点在了长刀上,才免了“邪剑小李”被开膛破腹的惨剧。

陈一刀果然只出了一刀。

“二爷这莫不是倭国的刀法?”许老实脸色煞白,却还是亮出了自己的大环刀。

“哼,敢在我大明称什么天下三剑!”陈一刀竖起了刀,任由刀锋上的血迹淋漓垂落,“刀法不分倭国与中原,能杀人的就是好刀法。”

跟他眼神一对,许老实握刀的手突突发颤,竟不敢出刀。

“陈岛主,我们交了香火钱,在此叙旧喝酒耍钱,”萧滢收起短刀,“没犯你岛上的王法吧?”

“犯了。这是家酒馆,只准喝酒,不许赌钱。赌钱去两条街外的赌坊街,案头的赌金,老子都要充公了。”

陈一刀居高临下地扫视众人:“明白吗?老子就是这岛上的王法。锦衣卫苏千户已经登岛了,都给老子老实点,安心等着几日后金乌大会的那场大热闹,否则本官可随时将尔等法办。”

薛千手的目光倏地凌厉起来,吕金刚也攥紧了腰间的双刀刀把。群豪显然将陈一刀的狠话跟萧滢的信息对在了一起。

“好,那就散了,”萧滢却站起身来,“遵照二岛主的尊令,不得聚众!”

“鹰眼”沙爷当先起身,懒洋洋地挥了挥手:“散了,给二岛主个面子。”

因为擅长斗鸡,每到金乌大会期间,任小七都会被大岛主调往前岛去管理斗鸡赌局。今日一大早,他却想着萧滢的叮嘱,早早地赶回后岛的黑狱,去寻那个叫张淳的公子哥。

犯人们正在进行三日一次难得的放风。任小七来得正是时候,恰巧看到了犯人们泾渭分明地分作两拨,各自虎视眈眈地对峙着。

任小七就吸了口冷气。他认出那拨人多势众的犯人头领是汪和,是倭寇“四大寇”之首汪直的堂弟。

倭寇的大首领居然是汉人,这确实有些讽刺,实际上十余股大倭寇的首领都是大明子民,真正的倭人不过是这些明人巨寇招募的死士私兵罢了。风头最盛的倭寇“四大寇”之首,则是徽州府歙县人汪直,自称“徽王”,挟制着三十六岛倭寇。

汪和正是大魁首汪直的堂弟,素得汪直信任。但是在半年前的一次剿倭行动中,汪和被张总督的公子张淳领兵擒获,连同其大批党羽都被送入狱岛黑狱关押。张总督原是想留着他诱捕其堂兄汪直,不想没多久大明政局风云突变,讨倭成效卓著的张总督因为得罪了首辅严嵩,被弹劾入狱。随后其子张淳也成了要犯被抓,发配到了狱岛。

其实张淳是两月前被关入狱岛黑狱的。在一次放风时,汪和认出了对面的新囚徒竟是自己的大仇人张淳,狂喜之下涕泪横流地大叫“天妃娘娘显灵”。两拨天生的敌人立时就要大打出手,终于还是被岛上狱卒镇压住了。

当时任小七就在场,对张淳印象深刻。张淳生着一张黝黑的方脸,配上浓眉虎目,很有将门虎子的气概。自此之后,汪和等一众倭寇的放风时间就跟其他人错开了。但也许近日岛主和狱卒们都在忙乎金乌大会的事,今天汪和等倭寇竟又跟众人一起出来放风。

抗倭兵将和倭寇两拨囚徒立即剑拔弩张,很快就相互对骂起来。

汪和恼羞成怒,一挥手,三名壮硕的倭人就向张淳猛冲了过去。

“住手!”任小七看出了异常,这里居然没有狱卒管事,急忙大喝一声,冲了出来,同时大声吹哨传讯。才有几个狱卒不大情愿地赶过来,驱散了双方。

一场囚徒火拼消弭无形。任小七松了口气,手中皮鞭挥得啪啪作响,将一方头领张淳叫到偏僻角落,要教训教训。张淳神色自若地跟他转到了拐角处,只冷冷瞧着他,丝毫不做分辩。任小七瞥见四下里无人,将密信塞给了他。

张淳很快就认出了笔迹,立时脸色大变,猛地攥住了任小七的手腕,低喝:“滢儿,当真是滢儿来了?快叫她走,这里是狱岛,就是一座巨大的陷阱。”

“我管不了太多,我只是受托传讯!”任小七的心也怦怦乱跳,隐约觉得,萧滢这小娘们怕是要干什么大事。

張淳将短笺塞入嘴里面嚼了咽下,才又抬起头,神色恢复了冷硬:“我是总督之子,家父只是暂蒙冤屈,很快就能平反昭雪,淳绝不能叛。就这句话,拜托回复吧。”

任小七愣了下,才弄明白萧滢只怕是要劫狱或者暗助张淳越狱,这才让自己用密语传了讯息。而张淳这句话的意思是,他老爹可能没多久就会放出来,官复原职。他身为其子,绝不能叛,以免让囹圄中的老爹身陷死地。

任小七知道自己管不了太多,就说:“保重,公子是条好汉,但我觉得这岛上只怕有人要害你。若没人在背后撑腰,汪和今天绝不敢这么干,那三个倭寇冲过来时的眼神,就是要杀人的。”

张淳拱手一笑,眸间并没什么惧色。

大岛主金独冰很快也闻知了这场未遂的纷争,怒气冲冲地亲自提审另一个斗殴要犯汪和。

“你给老子小心点,在狱岛,弄死你就是碾死只小蟹。”屋里只有他二人,金独冰再也懒得掩饰,低骂道,“老子让你做掉张淳,可没让你这么大张旗鼓地杀人,明白吗?老子瞧你定是故意为之,想给老子添个大麻烦。”

汪和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大人该为自己着想了,张总督被打入京师天牢就要问斩,你们怎么办?这里岛兵不过数百,等我大哥的神兵一到,五千神刀武士就能碾平这小小狱岛。你以为你身后的登州兵马敢出海救你们?”

“住口!”金独冰脸色愈发阴沉,想说什么,终究是摇了摇头,“收起你那点鬼心思,你跑不了的,滚吧。”

汪和伸个懒腰,晃悠悠站起了身,走到门口时,忽听得金独冰又低声念叨了句:“一切要等那个锦衣卫苏暮云走了。”

汪和回头看时,却见金独冰又垂下了头,身子隐在黑暗里,再也看不出神色。

汪和甩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昂然迈步出屋。

长夜

傍晚,萧滢又约了四大海豪密议,地点是任小七提供的一处绝密赌坊。经过上次的波折,她知道这岛上都是陈一刀的眼线,行事必须谨慎些。

“见谅了诸位,上次的话没敢说透,”萧滢站起身来,目光灼灼,“现在我就告诉诸位那批财宝的下落。”

“鹰眼”沙爷等人的眼神立时就亮了起来。任小七因为帮着萧滢寻来了这处秘密赌窝,也就跟在萧滢身后,原以为这批大海豪聚在一起要豪赌一场,这时听了几句,就觉得风向不对。

“我们已经打探清楚,去年张总督扫荡倭人,缴获了大批倭寇财宝,还没来得及上交朝廷,只得就近藏在狱岛前岛的一处秘库内,那秘库就在海神庙内……”

堂内静了静,“鹰眼”沙爷先是嘿嘿一笑:“去年张总督那一仗打得很漂亮,但最终剿其巢穴时却有些匆忙。当时汪直带着千余漏网之鱼乘船出逃,张总督要全力追剿余孽,仓促之间,想找个好的藏宝地点不容易。狱岛那时候正在张总督辖下,地方最近,岛上防备又极严密,正是埋宝的好地方。”

“沙爷说得是!那两位岛主将咱们诱上了狱岛要下狠手清剿,以有备攻无备,我们五大海豪已经没了退路,”萧滢扫视着众人,“那就不如鱼死网破,我们只有直捣其藏宝巢穴,将狱岛闹得天翻地覆,才有机会逃生!”

“那就干了。”许老实当先站起身,经得昨晚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刀战,他对救了他亲信一命的“余六姑女儿”颇有些感念。

“拿酒来,”吕金刚狠狠一拍桌案,“大家歃血为盟。”

任小七目瞪口呆,原以为的喝喝酒耍耍钱,变成了聚众密议劫掠岛上财宝,这他娘的是要造反啊,你们要义劫生辰纲,可老子却不是晁天王呀!

正嘀咕着,却见众海豪首领已经在大海碗里灌满了酒,又割臂滴血,很快大海碗就传到了他眼前。萧滢坦然道:“这位任兄弟就是岛上的高级狱卒,也是我的耳目亲信,有他在,我们事半功倍。小七,滴血吧。”

十余道凶神恶煞般的目光聚过来,任小七只觉背脊发寒,这时候只要多说一句废话,可能这群海匪就会把自己大卸八块了。他索性挺直了腰板,自怀中取出匕首,割破了小臂,滴入了几滴血水。

烈酒热血混在一处,众人跟着举杯盟誓。

混着血的热酒滚入腹内,任小七忽然生出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和这群才见面没几天的大海豪成了生死之交。

盟誓后就是开怀畅饮。任小七酒量不错,很快就和海豪们喝得热热闹闹。吕金刚搂着他的肩膀,连呼投脾气。薛千手心思较细,饮酒间还问了几处劫宝的细节。萧滢一一答了,更保证最详细的计划在明晚就跟大家细说,今晚只是结盟畅饮。

群豪对她甚是服膺,也知道黑道的规矩,做大事的计划都要在最后时间才公布。只喝了两坛酒,萧滢就示意大家尽快散了,免得再惹陈一刀注目。

众海豪齐声称诺,各自拱手散去。任小七发现这些人喝酒时摇摇晃晃、满嘴酒话,散局时却肃然沉默,仿佛滴酒没沾。

只有沙爷没走,拎着个酒坛走到了萧滢身前。

他眇了一目,只有右眼灼灼如电,这才得了“鹰眼”的绰号。见旁人都已散去,沙爷又倒了三杯酒,道:“咱们再喝两杯。”今晚喝酒时这位海豪总首领一直若有所思,这时候显是有话要说。

任小七不知自己是否该离开,但见沙爷向自己点点头,也只得赔笑举起了酒杯。三人各自将酒一饮而尽。萧滢爽快地将酒碗一翻,笑道:“沙爷定是有大事要吩咐吧。”

沙爷将酒碗放下,缓缓说:“从官府劫宝,终究是件天大的事,但你既然铁了心要办大事,我也就只能跟你,只是许多关窍咱们都要细细推敲了……”

任小七只得硬着头皮在这里听沙爷和萧滢细说劫宝的细节,只听得片刻,就觉得头晕脑胀,忽然脚下一软,竟栽倒在地,跟着就觉四肢酸软,再没有一分气力起身。

又听砰的一声,萧滢也栽倒在他身边。

“沙爷,刚才那碗酒里面加了什么?”萧滢的声音竟也有些发软。

“我沙家独门的软骨散而已。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3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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