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梦人(外二篇)
作者 莫晓鸣
发表于 2023年12月

今天是劳动节的第二天,人们照例享受着节日,形体懒散,面容舒展,不再闷头劳动。我心安理得地借假期之名睡了个懒觉,早上九点多懒洋洋地起床,刚睁开眼,一抹从窗帘缝透射进来的朝阳正趴在床头,我心里顿时涌起暖意。手机里竟有好几个未接电话,在这个人心疏离的时代,这些安静的号码同样让我心生暖意,因为天长日久,人世辗转,多少名字携带着昔日的温情渐渐远去,让友谊黯淡得不再像友谊。

这些电话中就有他的号码,他要邀我喝早茶。他是一个典型的熟悉的陌生人,衣装考究,说起话来比比划划,无边无际。我犹豫了一下,双手用力拉开了丝绒窗帘,让天光一下子灌满卧室,心里随之一片敞亮。我回了电话,他大概正在餐厅,有盘碗碰撞的声音和婴儿的啼哭声,在无比嘈杂的声浪里,他直言不讳地批评我怎么养成了睡觉让手机静音的习惯,并规劝我做人做事务必时时警醒,站高望远,哪能这样放任自己。我边大口呼吸着早晨新鲜的空气,边做着收腹扩胸运动。虽然我想不出手机静音与人生警醒有什么关系,但我还是客客气气地对自己的贪睡表示歉意,并将声音的高度和力度运用得恰到好处,让他听得顺耳,然后以自己还要洗漱、还要费时赶路所以不忍心让他久等为由,婉拒了他的邀约。

时至今日,令人耳目一新的科技层出不穷,往往令人咋舌,人生际遇却始终神秘得无法解释——在源源不断的光阴里,一些貌似有缘的人总会如期而至。我与他的相识大约在两年前,一个日光白晃晃的中午,我应邀参加一家影视公司的一周年庆典。无论是在闹哄哄的宴会厅,还是在网络的搜索里,我看不出这家刚成立一周年的公司有多大业绩,但他们仍然摆了满满六桌酒席宴请宾朋,在一片碰杯声和豪言壮语中,主宾无一例外都激情满怀地庆贺公司的诞辰。那时他也是应邀嘉宾,恰好被安排坐在我的身边,这个因微胖而显得笨拙的人一开始并没有引起我注意。因同桌都是陌生人,酒过三巡,我便从集体热闹回归到个人寂静里,静静地伸长筷子,静静地举杯,旁若无人。

过了没多久,同桌的一个时髦女人不小心打翻了酒杯,她一声尖叫,手忙脚乱地找来纸币擦了又擦,立时引起一阵小骚动,桌上的气氛便重新活跃起来。他趁机对我举起酒杯,说远亲不如近邻,目光直直盯着我,咧着嘴笑。我瞥了他一眼,做出一个友好的回应,扭过头举杯,咣当一声,我内心的温热立即显现在微红的双颊上。我简单回复了他关于我的职业和籍贯的询问,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晴一眨一眨,又看似不经意地显露了一下腕上的名表,有点装腔作势。接着他反手从身后拿出黑色公文包,打开,翻找了一会兒,掏出一张烫金的名片递过来。出于礼貌,我颇显庄重地盯着名片看了一会儿,上面几个“董事长”“总经理”的头衔很刺眼。尽管我暗暗心生反感,仍是不露痕迹,不忘礼节性举杯回敬他。这年月,如果一个人给自己贴的标签太多太响亮,多半华而不实。仿佛是为了印证我的感觉,接下来,他竟掏出厚厚一本招商策划案,说他的公司要环绕澄迈县的一座水库打造高端旅游度假村,好山好水要盘活起来,为家乡振兴添光添彩。全部项目预计投资二十亿,目前正在火热招商,这个月就接洽了好几个来自北京和香港的大财团。

说来惭愧,高朋满座之中,我不想错过这桌好菜,几乎不停筷子和嘴巴。或许我没有他所期待的钦佩表情,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抿紧嘴唇沉吟着点点头——我怀疑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又偏过头问,莫兄弟,你觉得这项目如何?我满脸堆笑地举杯跟他的杯子相碰,以社交场上惯有的态度,称赞说,好项目,大手笔,祝你早日成功!随着玻璃杯一次又一次相碰的声音响起,看得出他很高兴,不时伸手推推鼻梁上的眼镜,顾不得擦去满脸油汗,仿佛两个陌生人从此不再陌生。

不久之后就是冬天。海口的冬天只有微寒,阳光透亮而温暖,树木不动声色,风吹得清爽,姹紫嫣红的鲜花在道路两旁静静绽放,没有在冬天里惊惶失色。似乎是眨眼间年关将近,许多人便如我般急躁起来,一年的盘点除了年岁增长,随波逐流,不知自己还收获了什么。这天傍晚我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报上名字,我寻思了半天都没想起来。对方急了,加重语气提及那次影视公司的周年庆典,还提及他展示的二十亿元招商策划案,这才将我的记忆唤醒。我从眼前血与火的电视剧中回过神,他的面容和名表立即浮现在我的脑海,为弥补自己的粗疏失忆,我讨好地在电话里增加了热情,故意将声音说得缓慢悠长,高低有致。

当晚,我俩相约到中山路骑楼老街喝椰子水聊天,这是我喜欢的夜生活之一,简单而不失惬意。这条老街是我常来的地方,两旁矗立的骑楼蜿蜒悠长,每一幢都历经百年,它们目睹海口的风云沧桑,历世比人长久,每幢都有深沉的历史印痕。这些经过修缮的南洋风格小楼在橘黄色的灯光里默然伫立,冷眼旁观,对自己坦露的岁月痕迹缄口不言。我俩看似随意地坐在街边的小圆桌前吮吸着椰子水,东拉西扯。今夜,我竟对他的好奇探究多于抵触情绪。

我不得不承认,我怀疑他的热情与生俱来,他伴以手势的一副好口才被我视为信口开河。滔滔话语中,仿佛这个世界的所有东西都与他有关。他首先就地取材,将骑楼与自己闯南洋的祖父相联结。在朦胧的光影里,他伸手指了指斜对面,说,这里有一栋三层小楼是祖父当年所建,祖父如愿以偿出尽风头,在家乡人眼里风光一时。可惜到了他父亲这一辈,兄弟几个为这栋小楼闹了多少矛盾,到了海南建省前夕,多年红脸白眼的几兄弟竟合计将小楼卖了。那时卖掉得了区区的几万元,没有人痛惜是白菜价,分钱时每双贪婪的眼睛都放光,若是现在,肯定值五六百万了。他一边慨叹祖父闯南洋闯出一身胆识,一边抱怨家族因贱卖小楼而失去了一次财富雄厚的机会。我顺着他的手指确认了是哪一栋,它们安静地伫立在夜里的模样都差不多,马上得到了他的首肯。碰巧的是,那一栋的主人却是我的一个行为怪异的朋友,他曾经甩着自己的长发说,这一栋房子是他爷爷闯南洋时建的,奶奶就是在这栋房子里生下他爸爸,开始了一个留守妇凄凉而含辛茹苦的后半生。说完,他显露出骄傲的神色,不知是为爷爷还是为奶奶。总之,他们两个人不知是谁说了假话。此时此刻,见他痛心疾首,情真意切地直摇头,更使我一时难辨真假,只好附和着说几句惋惜的话。但是即便是真的,也是过眼云烟了,于他当今的境况已无补。

夜稍深,穿街而过的长风渐渐变冷,扫荡了这条街一天积聚的热量。每家大门敞开的商铺静静地照射着淡光,街道两边差不多坐满了人,随随便便的面孔,懒懒散散的姿态,三五成群,他们在夜幕降临时走出家门,在这里或情绪激昂,或长吁短叹,度过一天中的最后时光。在暗淡的光线里,他的话锋一转,又谈到自己揣在公文包里的招商策划案。他再次表露出自己满怀信心,并且眯缝着眼睛憧憬项目建成后的种种盛况:可以在那里申办中国电影百花奖,届时星光璀璨,大腕云集,助推海南影视业长足发展;为茅盾文学奖的评委免费提供食宿,让他们在那里安心评奖,一个大国的文学,永远不应出现颓势;组建一支令人惊艳的女模特队,以宣传海南为己任,颜值和气质当然是百里挑一,让外人对海南自贸港的新气象新成就刮目相看……

虽然他的话空而无当,如童话般斑斓炫丽,难以掷地有声,但我听得津津有味。对于不太相熟的人,我喜欢闻声识人,捕捉话语中的蛛丝马迹,然后依此作出关于对方性格品质的判断。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3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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