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1990年代(外一则)
作者 钱红莉
发表于 2023年12月

这些年的梦境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场景,总是离不开小城书店,逼真,琐细,仿佛重活一回。

过往如黑白影片,时不时于梦境复活。小城有一座师范大学,毗邻湖畔,周边遍布书店,新华书店、南方书店、萃文书店等,再走几步,是北京路,坐落着一个中等规模的邮局。梦境里的我逛完几家书店,一定也会光顾一下北京路邮局。狭长的临街门面房,一溜儿陈列着十余米长玻璃柜。若想看什么杂志,示意服务员,她拉开玻璃柜门,取给你。翻看几页,若不想买,轻声道谢,服务员也不翻白眼。

1980年代末,我们自安庆乡下迁居小城芜湖。当时的新华书店大约在中山路,所有书均密闭于柜台内。平生购买的第一本书是一个西方文化学者撰写的《论失落》。不久后,我在江苏经济台发表了一首诗,用十元稿费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白痴》。

转眼到了1990年代。一夜之間有了革新感,所有书店封闭式柜台全部消失,邮局里所有杂志均敞开式陈列着。

梦境里,我一趟趟去往北京路邮局,但凡陈列新一期《诗歌报》《读书》《书城》等,翻也不用翻,直接攥在手里,再去报纸摊位巡视一翻,无非看看报纸副刊。翻久了,找到规律,所有报纸副刊均居于页码后面。轻车熟路地取一份报纸,将之倒扣着,自最后一页往前翻,短时间内可迅速找到副刊版,入定般杵在原地,迅速瞄几眼大概,再整齐叠好,放回。对于这些,我未曾花钱,且饱了眼福,快乐而满足,且不用担心被骂,因为手里已拿《读书》《书城》等杂志了呀,肯定要买的。

初至小城一两年,总是被母亲差遣着回乡下办些琐碎杂事。先是坐小轮,于长江里漂一个白日,接着上岸,坐十五公里蹦蹦车,到达钱家祖村。倘若适逢假期,同船的会有许多师大学生,一律是安庆地区的,一起逆流而上。

一次,躺在二等舱床铺上的我,仔细将一本《诗歌报》读完,行程未及一半,就那样眼神呆滞地放空自己。彼时,一个物理系的女生前来,讨要杂志看。小小的我何等不甘——对于命运的安排,简直要出离愤怒了,何以眼前的这一群人,如此幸运地上了大学,而我只能被禁锢于工厂流水线上?

每年年尾,一直延宕着不去邮局订阅杂志,不过是偏爱那种每至月初,一回回往邮局跑的那份扑空的失落,或收到的小小惊喜。当时,《读书》五元一本,《诗歌报》,大约三块八毛,《书城》五元。

那时年幼,还不曾以写作为业,不过是本能地热爱文学。接触到的第一本《读书》杂志,或许便冲着“读书”这两个朴素的字吧。想必让服务员拿给我翻过,稀里糊涂买下的。一个初中生,确乎可以读懂《读书》杂志上的文章?或许,出于天生对于文字的敏感,也说不定。

整个1990年代,对于我,是无比漫长的,不停失业,不停就业,但对于读书,始终不曾荒疏过。一个怯懦少女,于年深日久中,确乎塑造着一位精神意义上的阅读者形象。如今,一边回望,一边疼惜着自己,如此单薄又如此顽强的一个少女,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无助地漂泊于陌生城市,经常性陷入一种莫名的落寞无聊之中。盛夏的晚霞,迟迟不曾消退。用过晚餐的我,沿着居所附近一条废弃铁轨,与落日背道而驰,一直走,一直走,直至乡下,满目稻田交错,菜畦碧绿……过于疲倦了,便坐枕木上歇歇……夜幕重临,顶着星光折返回来。青春的生命里,压抑着多少不甘呢?但更多的是抑郁。

前年吧,一个一直有联系的夜大同学,偶然看见一节回忆性文字,她深感吃惊:真没想到,当时与我们嘻嘻哈哈的你这么艰难……

活在世上,谁不曾伪装过?

有一段时间,失业在家。一次,出门倒垃圾,被楼上邻居看见,出于好心的她善意提醒:最近新百大厦在招营业员,你快去报名。那一刻,感觉尊严被侵犯,觉得一颗心受辱了。我比较窘迫而心虚地回答:我正在读夜大,准备毕业再找工作。邻居比较惋惜地“哦”了一声。

当我终于毕业。一日,父亲休假回家,请一个远房亲戚的堂哥(根本算不上亲戚,同居一城而已)来家吃饭。酒足饭饱后,他忽然对我说:你要是有个大专学历,我可以把你搞到《芜湖日报》去。天真的我简直要从椅子上蹦起,大声回应:真的吗?我已经拿到夜大毕业证了。然后,这个供职于芜湖市委的亲戚面红耳赤起来,尴尬得说不出话。

深切记得,那是1997年,我已就职于一家私人报馆,每月工资四百八十元,一边做编辑,一边兼职出纳。珠算也是那时学会的,一有空,便练习算盘,从一加到一百,最后一定是五千零五十。

这世间事,何以如此简单。你父亲款待了他,人家原本随口的一句客套话,不过是虚妄地表达一番对于该餐饭的感谢之情。

读夜大二年级时,小城日报正筹办一份晚报。我因为经常为该报撰稿,与几位编辑颇为熟稔。其中一位编辑热心告知:晚报将要招聘大量编辑记者,到时你也报名考试。她热心将每月装订好的日报借出,提醒我多看看,琢磨琢磨新闻如何写。

报名前夕,我忽然接到这位编辑的电话,她说:我将你的事与社长汇报,她不同意你报名,并说,一个连高中都不曾上过的人,没有资格考试……

至今犹记这位女社长的名字。无曾怨怼之意——文凭向来是一块敲门砖。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3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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