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约瑟夫斯;《犹太战争》;行省精英;地理书写;罗马疆域
一、引言
罗马(Rome)数世纪的扩张深刻地影响了古代地中海世界的地缘格局。至1世纪,地中海世界诸民族的领土相继被并入帝国的版图。尽管当时的罗马帝国仍然宣扬其统治“无远弗届”的意识形态,但是现实中的帝国边疆政策明显趋于对内闭合。
长期以来,罗马史学者一直依托于塔西佗(Tacitus,约56—约117/8)、苏维托尼乌斯(Suetonius,约70—约130)和卡西乌斯·狄奥(Cassius Dio,约164—229年之后)等活跃于2世纪乃至3世纪史家的历史叙述重建1世纪的罗马帝国政治史。近几十年来,众多学者相继指出,塔西佗等活跃于图拉真(Trajan,98—117年在位)治下的史家、文人有关1世纪政治史的书写,体现了“后图密善时代”(post-Domitianic era,96年以降)的意识形态和利益诉求,如贬低前朝成就以衬托图拉真的“新时代”(Nova Aetas)。1同时,生活于1世纪的犹太史家弗拉维乌斯·约瑟夫斯(Flavius Josephus,37—约100)的史书日益受到重视。
约瑟夫斯是66—74年犹太战争的亲历者,同时见证了69年前后的罗马内战。他于内战之后定居罗马,在弗拉维王朝(The Flavian House,69—96)的庇护下开始了写作、研究生涯。他的两部史书《犹太战争》(The Jewish War)和《犹太古史》(Jewish Antiquities)奠定了其历史学家的地位。尽管关于该史家的品行存在争议,但是学界公认,没有学者能绕过他的两部史书重建希腊化时期至1世纪犹太人的历史。近年来,约瑟夫斯对于罗马帝国史的贡献也受到重视,其史书被视为重建1世纪罗马史时不可忽略的一手文献,譬如,一些学者运用他提供的历史证据重建尤利乌斯·克劳狄乌斯王朝(Julio-Claudian Dynasty,前27—68)时期的权力交接问题。《犹太战争》对于罗马—犹太关系所提供的连贯、一致的历史叙述,更是为考察帝国与行省的关系提供了独特的视角。书中有关犹太战争的一手史料,也使得罗马与犹太人之间的战争成为最典型的案例,用以研究1世纪后期罗马如何应对威胁帝国秩序的诸种边疆动乱或行省起义。
实际上,“犹太战争”在1世纪后期的罗马帝国的确有着独特的政治意义。犹太人处于罗马帝国的东部边陲,恰好夹在罗马与帕提亚(Parthia)两个帝国之间,罗马如何处置该行省的领土及其人民,反映了帝国东部边疆政策的趋向。随着犹太地区完全被纳入帝国版图,关于这一场战争的纪念也成了69年后最重要的帝国政治记忆之一,第二代皇帝家族弗拉维王朝用其论证新王朝对帝国政治整合的功绩。在维斯帕芗(Vespasian,69—79年在位)、提图斯(Titus,79—81年在位)乃至图拉真等皇帝的授意下,关于“犹太战争”的纪念可以说是无处不在,以“犹太战争”为主题的纪念碑耸立于罗马城,以“犹太人被征服”(Iudaea Capta)为宣传口号的钱币也在帝国全境发行。对于内战之后的罗马人及帝国属民而言,这些纪念碑时刻提醒着他们,罗马在犹太战争中的胜利与帝国最高领袖的荣誉以及帝国体制的存续密不可分。6因此,《犹太战争》为考察内战后罗马的帝国政治整合提供了重要的历史纪录,其作者约瑟夫斯基于行省精英和罗马公民的双重身份,不仅传达了他对故土家园的情感,同时也回應了帝国的扩张和边疆政策。
学界传统有关约瑟夫斯《犹太战争》的研究焦点主要集中于该书的主干叙事——即战争叙事上,而忽略了其中大量的地理书写。因为这些地理叙事乍看上去偏离主干,19世纪以来的“史料批判”(Quellenkritik)方法将这些内容视为无关紧要的“题外话”(excursus)。但是,这些所谓的“题外话”在全书中占有可观的篇幅,广泛分布于七卷之中,内容涉及罗马帝国疆域、被征服民族的地理分布以及犹太地区的地理知识,后者包括整个犹太地区的地势地貌、山川河流、要塞堡垒、城市空间、城址考古等。这些内容展现了约瑟夫斯对地理知识的熟稔和娴熟的地理写作技艺,为读者绘制了一幅详细的文字地图,蕴含了作者对于帝国疆域空间的独到理解。
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新的理论和方法引入,《犹太战争》中的地理材料被纳入研究视野,如作为考古文献服务于以色列(Israel)考古学,2或从人文地理视角讨论犹太居住权和生存空间,3或基于现代空间理论讨论犹太人的认知空间,或运用叙事学方法讨论史书中地理空间的文学运用及地理话语的建构。最具影响力的方法则是将约瑟夫斯视为地理学家,并将其地理书写纳入希腊—罗马(Graeco-Roman)地理学的研究范畴。其代表学者沙哈尔(Y. Shahar)创造了“地理学家约瑟夫斯”(Josephus Geographicus)一词,以此命名其探讨约瑟夫斯地理思想的专著,而该书则被视为集大成之作。
本文延续近年来既有研究对约瑟夫斯地理书写的高度重视,但不同于以往空间理论和地理学方法对史书中地理材料的孤立运用,着意于将《犹太战争》的地理书写置于其叙事的整体结构中予以分析,并在1世纪帝国与边疆行省关系的历史语境中考察其地理书写所体现的疆域观及其与罗马意识形态之间的动态关系。
二、犹太地理书写与约瑟夫斯的故国情怀
《犹太战争》第一、二卷铺陈犹太与罗马两百年的历史,第三卷才正式开始叙写战事——加利利(Galilee)之战。但是,约瑟夫斯却常常在主干叙述之外插入大量的地理题外话。譬如,第三卷开篇第35—58节的地理叙述描述了从加利利到犹地亚(Judaea)的地形,按地理顺序依次介绍了整个犹太战争波及的地理范围,展现整个犹太地区的行政规划和地理风貌。第四卷,随着罗马的军队向南推进到犹地亚地区,约瑟夫斯依次介绍了数个军事要塞的地形地貌,并特别于第451—485节以30多节的篇幅细描耶利哥城(Jericho)和死海的水文信息。第五、六卷,罗马军队兵临耶路撒冷(Jerusalem)城下,作者于第五卷第136—247节详尽介绍了耶路撒冷的军事城防、自然地势、城中遗迹和考古知识,从外部环境到建筑本身细描了圣殿这一耶路撒冷最重要的神圣场所和宗教纪念碑。第七卷为战争尾声,其中分别在第164—189节和第280—303节以大量篇幅从军事地理学的角度分析了仍在抵御罗马军队的马凯鲁斯(Machaerus)和马萨达(Masada)要塞的地形地势、驻防能力。如果将上述分布各卷的地理信息聚合起来,便是一部别具一格的犹太地理书。
通过篇幅长短不一的地理题外话,约瑟夫斯绘制了一幅“文字地图”,展现了孕育犹太民族的地理空间以及象征犹太文明的城市、具有防御能力的要塞,使其地理位置、地势地貌、道路河流、要塞堡垒与城市空间在“地图”上清晰可辨。而书中关于城址、建筑的冗长考古知识则展示了犹太文明悠久的历史渊源,与当下即将被毁灭的现实形成强烈的对照。这些打断史书主体叙述的地理学知识和冗长的地形描绘,折射出约瑟夫斯对其故土家园的眷恋和悲悯之情。
硝烟散尽,曾经作为战士的约瑟夫斯身处罗马,“充分运用自己的记忆和罗马官方的记录”,书写那场注定失败的亡国之战。面对战后罗马世界对犹太民族的全面丑化,胜利者对犹太人“战争罪行”的横加指责,遍布罗马各地以颂扬当朝军事胜利的“犹太战争”纪念碑,以及针对犹太人的迫害,他冒着政治风险为自己的民族洗刷污名。在《犹太战争》希腊语版的序言中,约瑟夫斯先是抨击罗马帝国的希腊史学家颠倒事实以颂赞当权者、抹黑犹太人,进而提出了他书写犹太战争史的目的:“将曾用母语组织、送给内陆野蛮人的著作改写为希腊语”,为罗马帝国的臣民讲述“事实真相”(τὸ δ᾽ ἀκριβὲς τῆς ἱστορίας)。为了有别于他提及的某些“颠倒黑白”“道听途说”的希腊史学家,约瑟夫斯表明身份,声称自己是“[希伯来人(γένει Ἑβραῖος)]耶路撒冷人中的祭司,在战争开始之时亲身(αὐτός)与罗马人作战,并被迫旁观了(παρατυχών)之后发生的事情。”他特别强调自己的犹太身份、有关犹太文化和宗教的知识储备及在战争中的亲身经历,以证明自己书写这部历史的资质。5但是,特殊的政治环境意味着约瑟夫斯不得不带着“镣铐”写作,公然批评帝国的犹太人政策是无谋之举,弗拉维王朝的元首虽然声称不会重蹈前朝皇帝的覆辙,宣称要回归共和传统,但是严厉制裁反对者,或者将其放逐,或者施以鞭刑乃至死刑,起到以儆效尤的目的。约瑟夫斯自然不能公然挑战由帝国元首及元老院借由罗马纪念碑所认可和传达的关于犹太战争的政治记忆,而是以浓重的笔墨描绘战争的惨烈和犹太人的痛苦,以表达不同于帝国主流的声音,这一笔法在第三卷中尤为明显。
《犹太战争》第三卷的主题为约瑟夫斯与维斯帕芗在加利利的攻防战。按照由尼瑟(B. Niese)勘定的通行校勘本的章节划分,第三卷被分为542节。前34节中,维斯帕芗率罗马军队开进加利利,加利利最重要、最强大的城市塞佛瑞斯(Sepphoris)望风而降。话锋一转,约瑟夫斯在第35—58节介绍了从加利利到犹地亚的地理环境,随后用4节的篇幅简要交代了维斯帕芗在加利利的军事行动以及约瑟夫斯的应对。紧接着,作者便用长达45节的篇幅详细叙述了罗马的军事组织体系。第三卷开篇100节即全卷近五分之一的内容中,近60节的篇幅离开战事叙述,详细描述犹太地区的地理风貌和山川形势,并介绍罗马军制体系,不仅界定了犹太战争的地理范围,而且从罗马政体和军事学的角度将罗马帝国战无不胜的奥秘以知识的形式传达给读者,“题外话”所体现的冷峻的理性分析与犹太人起义必然失败的悲剧基调形成强烈反差。
在第三卷的尾声,悲剧色彩更为浓烈。罗马军队控制了整个加利利地区,维斯帕芗追杀败逃的加利利犹太人至革尼撒勒(Gennesaret)。在描述即将展开的血腥杀戮之前,约瑟夫斯突然岔开,用16节的篇幅描绘了革尼撒勒湖(即加利利海)及周邊地带的地理风貌,以源自希腊修辞传统的无与伦比的细描(ekphrasis),展现了一副风光旖旎、异常优美的“愉悦场景”(locus amoenu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