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流年
作者 划小男
发表于 2024年1月

1

2023年夏天的5月,这里基本没有雨。我无法逃避和拒绝的是扑面而来的热燥,路边陌生的蔷薇在太阳下露出软绵和无力。天气预报的32℃,在钢厂中所有钢铁器物坚强的摆设中,加上设备24小时连续运转散发出来的热浪,一波又一波地涌动并弥散开。割草机“嘚嘚嘚”地在耳边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各种气体阀门开关时的“扑哧”声也没有间断过,黑色的除尘灰细腻扑面。氮气罐旁车场,一点树荫的地方都没有,所有车体暴露在烈日下。我那白色的小车,车屏显示的室外温度通常为33℃~37℃。在炼钢转炉旁,炼钢工人的体感温度在45℃~50℃,我的炼钢女友告诉我。尽管如此,这还是比她二十多年前的夏天干转炉炉长时好得多。近距离观察钢水,别在胸口的原子笔被烘烤软化后和工装的口袋粘在了一起;头上戴着的塑料安全帽帽檐被高温烘烤软化滴下了液体,吓得她连忙赶回值班室换竹编的帽子,结果半路又一脚踩到了飞溅在地面的钢渣。钢渣与塑胶的劳保鞋粘在一起,鞋子连人一起被粘住了,使劲也提不起脚。后来被一名炼钢小伙用铁铲连着粘住的钢渣一起把她的脚铲起来,才跑到了安全地带。

我会在夜班的凌晨三四点钟,睡意来临却不能睡和最容易走神时,站在操作室门口瞻仰星空。早班临下班前,活跃的大脑仔细聆听着装矿石的料车在钢绳突然断裂时,“嘣”的一声,重重地落到料坑底。这样生动,发出了各种声响的钢厂,除了重复还是重复,感觉中的每一天都非常相似。没有疑问,我和很多人一样,在厂里静默,又不自知地完成了以谋生为主的大半生,这是无法被主动规避和已接受的人生。我日渐衰老和憔悴,时不时地会厌倦日复一日的重复,与其说是妥协,不如说是委婉的坚持。厂大门屏投上有许多新鲜的景色,画面中呈现的是刚种上的各种鲜花,依靠着人工在烈日当空时的下午四五点,浇下的水,守住了鲜艳,但其实这些花没有哪种真的是一开始就扎根在这里的泥土中的。鲜艳着,也奄奄一息着,在鲜艳与败落之间被抬走,换来新的一批。

工厂很大,堪称辽阔,绵延十五公里,再加上周围相邻的九个村庄,可想而知的大。人很多,多到我只是其中的十多万分之一。在工厂,类似这样的工厂,无论是谁,作为“之一”,每一天都是在“之一”中进行工作。我有过逃离之想,一边又不离不弃。

2

每个人的心上都会挂过几枚苦果,也有四溢芬芳,这大概就是生活不同的可能——只要活着。所以,我一面感受着钢厂带给我物质平稳的喜悦,又时不时地冒出一些精神上的悲伤,而且这些都不是必须进行的,也可以忽略。

新的铁轨依然是承载拉运液态铁任务的主将,温度为1450℃左右的铁水装在罐中,一趟趟过去,不分四季寒暑,不分白天黑夜都会驶过。好的铁水,其状态是表面呈黄色,明亮且有着光辉,细小的圆球花样,在铁水表面扩展开后来回滚动。时间被拆解成秒、分,直至小时后,叠加。圆球长大,运动缓慢,这种花纹是适合浇注的状态。但我们厂里的铁水质量好,主要送去炼钢,然后轧钢,浇注的情况并不多。所以,在每个装着铁水罐的罐口,炉前工投入含碳量大于百分之三十的碳化谷壳保温料子,从开始打开炉门放出第一罐铁水直至放完第七或是第八罐时,当炉铁水放完后到封闭炉门大约两小时的时间内,要使铁水温度保持在1350℃左右。

火车司机目视前方,谨慎和小心,通过换向手柄和主手柄,把火车拔向前、前制动、后、后制动四个位置,变更着火车的功率和速度,尽量保持缓慢和匀速,保持罐体平稳又要抢时间,最大限度减少铁水温度每过一分钟后就下降1℃的理论损耗,保证供给炼钢所需的铁水热量。有时也会有意外发生。

铁轨突发故障,火车不得不戛然停下。为了防止拉运中种种意外可能导致的铁水溢出,杂草烧着后引起的火灾事故,厂里经常组织义务劳动,要么除草,要么清除淤泥堵着的防洪沟道。我是戴着安全帽和口罩,戴着帆布手套,扯着那些疯狂生长出来的不知名植物的工人之一。

3

高高的山头上,是最早停下来的选矿厂。

厂房和机器设备七零八落,拆拆换换,用到新的生产线去了,要么就是被铸成废钢。目测过去,最清晰的是红砖墙体的外围。最大的冶炼炉子还在生产着,设备太老了,好多都是超龄服役,得小心伺候着用,用工人们的话说是要撮着、哄着点儿。我和厂里的人们靠机器正常运转搞好生产,有了产品才有钱,才能有生活的基础保障。旁边的钢模板厂已经盖起来了,听说要投产了,那边的工人干劲十足,热闹的味道总是不请自来。这个大厂有很多懂钢模板制造工艺的人,不缺人才。隔着一条马路,不同的工厂,工人的心情却各不同。我反正不懂我专业以外的知识,只学过冶炼,所以一直不敢跑出这支队伍。我想,大部分人和我有着一样的心态。廠里的职工,搞好设备点巡检,控制工艺参数,为生产保驾护航又驾驭它实现预计的产量。炉子内部的砖衬被烧坏,当冶炼强度过大,产量很高,一次次刷新纪录的那几个月,炉壳总是发红。它持续高温不降,巡检组职工一个班要走动两万多步,反复巡查和确认安全及可靠性。发现发红、温高异常,要么喷淋冷水降温,要么及时通知值班调长,适当降低冶炼强度,减少产量,避免事故。我离它很近,这样的距离,我害怕。

二十多年前,冶炼设备比较落后,也是时代和工艺水平局限的原因,卷扬机托举的料车把冶炼用的矿石、焦炭、白云石等等原料,拉到七十多米的高炉炉顶后,倒入冶炼炉。那个中班的黄昏,那些“乒乒乓乓”“叮叮当当”……我说不出的一阵铁器碰撞铁器和铁器碰撞砖制品的声音在“噼里啪啦”的玻璃碎声后,矿石随着料车溢出,从半空中砸向炉台上、值班室、备件室门口和一切可能的地方。两三分钟前,我吃了晚饭,就在备件室门口的水槽洗饭盒。也就是两三分钟,我明白了我肉身所处的环境。我经常听到和提起的是“目标、指标、计划、总结”等等很具体的内容。我从不麻木,也狂热和爱过。我节电、省水,学知识,提高工作质量。每每遭遇市场危机,从每个班、每天到每周开始再到月份、季度、半年、全年都在写计划,都在总结和分析。尤其到了最后几个月,召开各种动员大会,更加努力,尽可能盈利,保住工人的工资。很多人都说,生命寄托于大地,但又各自不同。我,更加真实地感受到我寄生于工厂,这揭示了我摄“食”的真正途径及其有限性,这需要我付出体能和智慧,也需要感情。

老厂停之前,质检员小李种下葫芦籽,旁边老赵看着新芽说,争取搬走时,这楼里的人每人发一个。我说怕不够,小李拉我去看墙根,种了一排,说,够了,老关系了,给我两个。我笑了。这是我们留下来的人们共有的特征,就是露出一种兴奋的同时,也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忧伤。我像过去那样洗澡,反正分时段男女共用的澡堂离得很近,有时太忙,只剩十分钟就是男工洗澡时间了,我们也要冲进去,洗去脸上的灰尘,让水流过一遍身子,又迅速跑出来。外面的男工早就唱着歌,吹口哨,等着了。

搬迁那年的夏天,天也热,但我觉得还是没有今年热。每天早上十点前,我继续喝茶这件事,但比以前粗糙和潦草,工作节奏明显快了。生的、熟的,红的、绿的、白的、黑的——一律不洗,泡好就喝,开始写总结及上报各种材料。吞咽茶水的时候我感觉吞咽的是时光,尤其当我拿起玻璃杯,阳光正好照到它时,我确信我捕捉到的是时光,因为这一切真的有光泽。因此,我想到了刚来厂时我的青春。正巧,年轻的工友来找我借生产突击队的队旗拍抖音,跟我乐呵呵地叙述思路,问我咋样。

本文刊登于《海外文摘·文学版》2024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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