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母翅
作者 森目
发表于 2024年2月

1

每次翻看那张蜻蜓的照片,我总会回忆起二〇一六年夏,自己在象林线上跑联调联试的日子。根据去、返程火车票上的时间戳,计算了一下,从七月十二日到九月三十日,我足足跑够了八十一天。此前,在线上的同事来自成都总院,东北汉子,已经熬了一个多月通宵,被折磨得双眼发乌、脸色死白。从一大堆由泡面盒子、餐纸团以及鸡骨头组成的垃圾堆里,他站起来,拍拍T恤上的饼干屑,拉过早已收拾妥当的旅行箱,留下一句“再不来我要死了”,就从逼仄的房间走向了辽阔的世界。我想去送送他,他却把我推回房里,说别送了,赶紧睡吧,明早四点必须到车上签字,否则算工程事故……

我开始打量四周:墙壁有细裂缝,屋角已结了蛛网,粘着些蚊虫尸体和飞蚁翅膀。在同事留下的垃圾堆中,我翻找到一张嘎吱乱叫的床,一张低矮歪斜的折叠桌。在我去按桌子试它牢不牢固时,桌上的一只水晶头竟受惊似的往后一缩,朝窗子飞般退去。我下意识追过去抓住,然后顺着网线往铝合金窗外看,发现它一直通往暗沉沉的下方,想是从一楼房东住房牵上来的。远处是黑乎乎的山影,围困着这片稀疏的民居。山脚下灯光已然亮起,画出一个巨大而模糊的建筑轮廓——林州市火车站。当年踏勘的同事提过,站址那片地原是个叫云母村的地方,村民多以采挖云母矿为生,村中有一胜景,每年七八月蜻蜓翔集如蝗群,十分壮观。但二〇一二年车站拆迁动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恰巧在此时,好几只蜻蜓优雅的剪影正在暮色中移来移去,犹如胜景的余味。但我知道,它们不过是在捕食蚊子罢了。

起初,所里没征求我的意见就通知我来林州站跑车,理由是路局硬性要求,与业主、监理、施工各方一样,设计也必须派员参加联调联试——而你,是最年轻的男员工。所长没料到,我竟然爽快地答应了,他们不知道,我早已腻烦了整日面对CAD的日子。不过,连我也弄不清楚,我逃也似的离开青市,来到这荒凉的地方,真的只因厌烦工作而已吗?

眼前这栋六层的自建小楼没装电梯,而我们租住的,还是在楼顶加盖出来的一个小房间,属于违建。刚才背着大包爬上来,喘得厉害——常年对着电脑画设计图,身体状况已大不如学生时代(我没料到,后来精神状况竟也出现了问题)。坐在那张摇晃的床上,空虚从肚子里生发出来,逐渐扩大。好不容易翻出一饼方便面,却已被压碎,而搜遍房子,只有一个看起来像玩具、还散发着塑胶臭味的小电饭锅。厕所在楼顶的另一侧,灯已坏掉,房东说等明天再修。我摸黑冲了凉,吞了几口带来的瓶装水,便躺倒在床。朦胧中,似乎有只蜻蜓(那轻盈的翅声使我轻易地将它和其他飞虫区别开来)总在撞击天花板,一度还掠过我的耳边。

早晨三点半,手机叫醒我,我捧水擦了把脸,下六层楼,走进深夜,穿过土坟夹着的小径,来到站前大道,踩着水洼向林州火车站走。火车站像一条睡着的鳄鱼,我正向它的大口走去。空气被雨冲洗得很干净,不知道是什么鸟的叫声一滴滴从梢头落下。我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但也隐隐期待恐惧落到实处……我顺利地走到了车站,向保安报上单位及名字,亮出工作牌,从绿色通道快速下到站台,然后准时登上了列车,签了名字;在驾驶室看了一会儿司机的操作演示后,就感到疲乏和无聊袭上心头。我退回到第一节车厢,发现其他人早就占据了各自的位置,已经躺在三人座上睡觉。我只好继续后退,直退到周围空无一人。

刚要躺下,就听到扑棱棱的声音——是蜻蜓翅膀在拍打。我四处寻找,终于发现了那只迷途的蜻蜓。林州站轨行区北面是大片稻田,边上不少水渠,蜻蜓想是在那里生活着,为了避雨,才错误地飞到这里。它应该已经待了很久,刚才的响声是它最后一次努力。此刻,它将自己安安静静地贴在窗玻璃上,再不动弹。隔着透明的屏障,自由就在眼前,它却怎样努力都触碰不到。我用手机拍了张照,即使摄像头已经靠得那么近,它也没丝毫反应,之后我睡醒一觉将要下车时,却不见了它的踪影。当我存好那张照片,陈镁的语音消息也恰巧到达了。她说她不知道我睡没睡,最好已经睡着,因为她要说的事恐怕会让我失眠。她说她绝对不同意和我分手。

2

蜻蜓安静地镶嵌在照片里。黄黑花纹,长尾,体型很大,是只稀有的“老虎蜻蜓”呢。小时候常在水边捕到,它们漂亮,凶猛,像直升飞机般悬停在面前,硕大的复眼警惕地盯着我。只要手臂稍微表现出上抬的趋势,它们就会立刻从身旁冲刺飞走。

昨晚接到陈镁的消息后,我没直接回答,只让她今早十点再打来,还把蜻蜓的照片发给她看。她没到十点就来了电话,我忙扯开话头,问她看照片没有。她说看了,蜻蜓不像直升飞机,倒像个戴着头盔、背着简易飞行装备的飞行员,而那硕大的复眼,则可以视作头盔的玻璃罩。陈镁六月底刚从星市大学生物系毕业,不愿听从家里的安排去药企,吵了好几架,最后也没找其他工作,早做好了来我身边的准备。我却告诉她自己马上要出差,她就别过来了,还有,我和她之间以后只谈小说。她立即明白,我这是要同她分手。我预料她今天会像以往那样,纠缠于分手这事,但她没有,焦点全转移到了蜻蜓上。围绕这种美丽的昆虫,她提供了一个小说构想:想想看,如果存在一种类人的生物,长着蜻蜓那样的透明翅膀——对,不是飞行背包——戴着头盔,躲藏在人类的世界里生活,会怎么样?

她的话唤醒了我儿时的记忆,那时对捉到的蜻蜓很残忍,常常玩弄它的头,左拨右拨,一不小心(也许是故意)就会弄断颈部,头就像飞行员头盔一样,在断了的颈椎上转来转去。我很快决定,以这个蜻蜓飞行员的形象寫一个童话,基于我的审美,肯定会是个黑色童话,果然,写出来的第一段是这样的:

蜻蜓人戴着飞行员头盔,眼睛很大,翅膀是半透明的绿色。他在花丛中飞来飞去,一颗雨,要了他的命。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开头就要了他的命,但我想,这样是合适的,符合我对生活的观察。而当我写出这第一句话,我就意识到,我终于找到了自己一直以来缺乏的东西。不只是想象力,还包含久违的热情,和写作以来迟迟不愿打开的自我。我不顾故事的连贯性,想到什么片断就先写下来:

“他曾经交往过一个女孩,那女孩有着一对十分漂亮的,拥有蝴蝶斑纹的蜻蜓翅膀。所以,女孩的归宿之一难免是中学生物室的标本框。

“他只有20厘米高,她呢,17厘米。

“千万不要去拥有她,只要你拥有了她,你就开始失去她,或者是她开始失去你。

“他们是在附近的霓虹灯上认识的。他们分享了一杯只被人喝过两三口的奶茶。蜻蜓人不小心被珍珠丸子哽住了,女孩抓住他双臂,用膝盖在他背后狠狠地来了一下。

“案台很乱却很诱人:番茄酱,酱油鸡,莲藕排骨汤,以及半个削了皮的苹果。面包机里有面包的碎屑。蜻蜓人的第一次性爱就是在这里和女孩完成的。在一个充满面包香气的地方交配,是他所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而番茄酱也是他们的心头爱,尽管没有薯条。”

其实我和陈镁的认识,就是在奶茶店的霓虹灯招牌下。当时我被奶茶里的芋圆噎住了,经过一番咳嗽,好不容易才弄出来,而陈镁就在一旁笑。镁是活跃金属,在空气中可以直接点燃。她的父亲,一个中学化学老师,有一天在课堂上做演示,突然想到要给即将出生的女儿起这么个名字。

想起陈镁,一种狂乱的感觉就攫住了我。想起她在过去的无数个夜晚里,拖着拉杆箱离开我的样子,轮子摩擦地面的响声长久地驻留在我的耳畔,以至于我夜半常常惊醒,探向身旁,如果已经空了,就立马凝神去听外面有没有箱轮擦过的声音,尽管陈镁可能只是去卫生间,又或者去书房阅读那些有大幅昆虫(多为带翅的)插画的书籍。当然,并非全部有翅昆虫都能得到她的喜爱,她曾告诉我,她非常讨厌双翅目、革翅目、鞘翅目中的绝大多数(除了金龟子)。她喜欢的是那些翅膀漂亮的昆虫,例如鳞翅目的蝴蝶和蜻蜓目的豆娘,尤爱蜻蜓,卧室中专辟出一面墙,做了天地墙格子摆放蜻蜓标本。为此她与父亲闹翻,陈父痛骂她一点女孩样子都没有。某次寒假回家,她发现那面柜连同标本都被毁去,仅剩几片残翅飘飞到梳妆台上。

我常在夜半见她伏在暖白的灯下,对着蜻蜓的口器、翅膀、足、尾等分部详图发呆,偶尔也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有几次,她像被某种无名的心绪缠裹,烦躁起来,会突然把纸撕掉、揉成一团,用力地扔到窗外浓稠的暗里。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是星市的一个卫星镇,那里都是石头,很少见到蜻蜓,标本只能网购或到别的地方野采。自从父母告诉她,毕业后立马回去进药企,她就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经常整把整把地吞下褪黑素胶囊。她说她总是听到,远在千里之外的父親在她耳边絮絮叨叨。

我在林州的作息是这样的:下午六点在火车站附近吃过小炒,散半小时步,再爬回顶楼,看一会儿书,或打一局魔兽争霸三,快八点时洗漱睡觉,睡到凌晨三点半去跑火车。从林州市到象州,来回共需要四个小时左右,回到林州站已快早晨八点,胡乱吃点米粉就回来补觉,下午两三点钟悠悠醒来。这就足有三四个小时可以构思、写作我的小说。一般而言,这计划不错,但往往凌晨四个小时的震荡一直残留在体内,头脑里哐哐哐地似乎仍在跑车,耳朵嗡嗡嗡作响,上午根本睡不着(那时我尚未意识到,长期跑车和游戏造成的失眠,会让不得休息的大脑产生怎样的错误)。玩魔兽三也总是输给电脑。我特别喜欢那声音妩媚的女巫,她们能使敌人减速,但是却十分脆弱,三两下血槽就空了。拖着发胀的脑袋,往往我还没有买飞艇开岛矿,对方的大军就忽然打到了家门前。

陈镁总是在我乘上飞艇、即将逃离的关键时刻打来电话。她又在重复已经问了无数遍的问题,问我分手是不是认真的,这一切是不是都认真的?我很生气,因为我的英雄连同农民,全部遭遇了空难,全部落在海里死掉了,连岛的边都没摸着。于是我回答陈镁,是的是的,一千遍,一万遍,满意了吗?刚要关闭电话,突然又想到了一种可能,于是又说,非要找我确认,难道你已经找到了新的人?

下午,我在小说里写道:“夜半时分,她出走了。她的翅膀急速地扑打着,眨眼间就融入了黑暗。他提灯去追,小玻璃瓶里的萤火虫不久就死了,似乎是闷死的。他没有找到她,虽然知道她还会回来,但心里还是火烧一样。也许,她不会回来了,这也是有可能的,他想。”

3

又是一次长达四个小时的震荡,这回不知为什么一秒钟也没合眼。迎着朦胧的光线,我扶着门,十分小心地探出一只脚,下到月台上。出到站厅,脚步虚浮地走在人群里,忽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这里不会有人认识我,肯定是幻觉。可是,当我寻找的目光转回到正前方,竟然发现,陈镁就站在我的面前。略微浮肿的脸苍白,仍然架着熟悉的黑框眼镜,几缕散落的鬓发还未来得及收拾。我等你好久了,还不主动过来给我拖行李?她说。我下意识地照着她说的去做。并肩走时,恢复原状带来的亲切感与仍然泥足深陷的阻滞感交替出现。我边走边想现在要把她带去哪里。去我那里吧。突然听到自己说出这话来,竟感到深深的讶异和羞愧。陈镁朝我投来轻蔑的一笑,仿佛看穿了我。我连忙改口,不,我是说我们先去吃饭。

天很阴,从站里出来的稀疏旅客像影子一样四散消失了。陈镁坐了十多个小时火车,疲乏缠绕着她已经非常消瘦的身体,不想再多挪哪怕一步。我们挑了家看起来干净点的进去落座,老板又黑又油的脸,让人始终分辨不清他的表情。陈镁吃了几口米饭就放下了碗,我却将每一丝肉都吞进了肚里。我问,你来做什么呢?没必要。陈镁说,怎么,来看看都不行吗?我就是想看你过得多有味。我说,这破地方你怕是待不长久。陈镁说,我很久以前来过这里。我心中一动,你不会是来采蜻蜓吧?以前这叫云母村,有很多蜻蜓。陈镁说,是的,但现在都没有了。我问,你来过,你怎么从来不说呢?

其实,我是来看你写的小说的。在我房里时,陈镁突然指着我的笔记本电脑说。我有个习惯,没写完的东西,不会拿给别人看,否则会受影响,可能再也挤不出半个字。不料没等我反应过来,陈镁就已经点开了电脑,昨晚新写的几段赫然在目。陈镁一边撑着我的胸膛挡住我(我当然也不好用力推开她),一边轻声念起来——

“冬天的雨异常冰冷,湿透的翅膀无法飞行。去年冬天,瑟瑟发抖的他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好去处。引擎盖下的发动机舱,或者空调滤芯那儿,这两个地方非常暖和。他从车底的缝隙慢慢地钻进去,尽可能不弄脏自己。他可以待一个晚上,翌日清早赶在车主发动汽车前逃出去。

“蜻蜓人在发动机舱里遇见过‘舒克’和‘贝塔’。他们生了一窝粉红的幼崽,非常可爱。另一次,在空调出风口那儿碰到过一只小‘舒克’,它正在死命地咬扇叶,试图咬出个口子进到车里。

“女孩很喜欢粉红的小鼠崽,她用五颗油炸花生收买了它们的父母。

“又一个节假日,元旦,小超市的员工都回家了,没人值班。他们在空调塑料管上开了个口子,钻了进去,开始了狂欢。他们不是小偷,他们没有小偷的概念,即便有,他们也会认为那是为了生存。”

陈镁面无表情地读完了。我说,有点幼稚是吧,但这是篇童话。陈镁摇头,我曾经养过仓鼠,你还记不记得?我不敢接话,一股骚臭击穿时空钻到我的鼻孔里:当时托我养两天,没想到我为了少喂几餐,倒的饲料太多,竟然胀死了那只贪吃的鼠。鼠尸足足胀到原先的两倍大,丢到垃圾桶里时发出石头般咚的一声,不敢去想那圆滚滚的腹部会不会撞裂,会不会流出满肚未消化的饲料。我说,这不是仓鼠,是老鼠。陈镁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带给我太多痛苦了,我有时不知道是习惯了你,还是习惯了痛苦,离开你竟然有点不适应。

我说我不知道,我觉得你就不该来。她站起来,站在新近形成的垃圾堆中,她说,来了又怎样呢?是吧,来了又怎样呢?我盯着她的眼睛,她呼出的气息喷到我的下巴上,有点痒。我们挨得太近了,这可能会出事,我不能再回到原来的境况。一只撞破了网的蜻蜓绝不会再回到蜘蛛的口边去。之前不是说好了吗,我说,在青市火车站,叫你回星市去待一阵,怎么回去没几天又跟来了?陳镁说,是几天吗?已经半个月了,你消失了整整十天,然后才跟我联系,一联系就发分手信。

我叹了口气,告诉她,这里没热水洗澡,冲凉房的灯房东还没来换。陈镁冷笑了好一阵子,我感到胃部被她的笑搅得抽搐起来。她说她本也没打算在这里待,已经订了离这儿两公里远的宾馆,偏我可笑地以为她竟会留下。于是,我又扛着她的行李走下六楼,在房东的注视中带她穿过土坟夹着的小道,来到散落着牛屎和机油的站前大道上。因为熬夜,我的视野黯淡发紫,靠在树上差点要睡着。陈镁没有再跟我说话,总是在低头思索着什么。从她来林州到现在,两人尚未有身体上的接触,感觉非常地不真实。好不容易过来一辆三马仔,赶紧拦住了,将行李搬上去,放到座位底下,再托着她的手臂让她上去。她的箱子特别沉,像是把一整个冬天的衣服带来了,但现在是夏天。

陈镁说我就不用跟过去了。陈镁问我,想过那种生物是真实存在的吗?我说怎么可能呢?说着两张眼皮就沉沉掉落下来。再睁眼时她已随车走远,她的那句话却离我越来越近,以至于我竟然把那句话带到了梦里。

本文刊登于《西湖杂志》202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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