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天我家祖坟换碑,离家十年未归的二叔突然说要回来,我叔公很是生气,便将原先择好的黄道吉日往后无限推迟,目的就是不想让二叔到宗祖的坟前叩首。
那年我正好十岁,刚上小学四年级,时间是二〇〇四年的农历七月廿三,那天是白露。二叔离家出走时我还未出生,他是夏天走的,而我冬天才生。虽说是叔侄,可谁也没见过谁,简直比生人还生。只是听人说,二叔早年是个混混,离家时身上分文没有,偷了刀匠老花家的一把开山刀就走了。他没上过几天学,脑子却异常活络。他知道那把刀值钱,当然,值钱的不是那半米多长的生铁,而是刀柄。据说是用鹿角所制,鹿角是常年在外倒卖草乌的小良父亲从黑市里淘的。老花跟他说这犯法,要坐牢的,唬得他半夜里扛出去,扔在了蒿枝丛中,被老花捡回去做成了刀柄。可是没人买,因为贵得咬手,而且刀刃像一片竹葉,拖着一条尾巴骨似的刀柄,看上去十分诡异。再说大家都是良善百姓,谁也不会买这种可杀人越货、却连草鱼也剁不开的刀。
老花发现刀丢失时正是黄昏。他吃过晚饭到刀库里拿烟锅来抽,刚踏进去就感觉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刀丢了。地上有一只死掉的棘蛙,翻着白肚皮,四肢被利刃割去。房梁上吊着两根鱼线,其中一根挂有鱼钩,房顶上的瓦片明显被人动过。两天后所有人都知道老花的鹿角刀就这样被我二叔偷走了。老花逢人便说这件事,说着说着还翘起大拇指,夸赞这小子脑壳真好使,跟他爹一点也不像;完全没有发怒也没有觉得可惜,还赞不绝口,把我叔公气个半死。夜里打着手电捕来的棘蛙有碗口那么大,没人敢下水捕捞,也没人敢把手伸到水里去,棘蛙会抱住人的腿和手,力量惊人。要是被抱住就别想甩脱,除非弄死它。我们都管那东西叫“大抱手”。那晚我二叔爬上老花家刀库的房顶,撤开两片瓦,用鱼线拴住棘蛙,慢慢地放到刀柄上。棘蛙碰到手腕粗的刀柄瞬间抱住。为保持平衡,他把带钩的鱼线放到棘蛙眼前。蛙类只要看到指尖大小的东西在眼前晃荡,不管是什么都会悍然咬住,鱼钩一碰就挣不脱了,棘蛙就变成了一把牢固的抓手。几天后有人在回收废铁的货摊上看见竹叶形的刀刃,上面布满褐色的锈斑,刃根有不规则的断面,刀柄不见了,老板说给了他十块钱。
我们学校食堂塌了,提前一个月放假,树上的叶子一天少似一天。我在火塘边伏在凳子上写作业,火烟熏得眼泪直流。外婆在楼上的灵堂前敲木鱼,发出明亮又有规律的咚咚声,偶尔传来几段谁也听不懂的诵经。一只杂种猫从院心跳上来,围着我的膝盖转两圈后卧下。母亲在厨房里做饭。我喜欢这种生活气息,尤其在我成年后回想起来,愈发显得一去不返、珍贵难得。那时,每年假期母亲都会领我回外婆家,不管我愿不愿意。外婆家很远,也没有玩伴,很多时候我只能坐着发愣。没过几年外公病故,直至今天我仍记得他那一身行装,尤其那件旧得发灰的中山装,永远披在身上,两只手袖前后甩动。母亲跟我说父亲打来电话,让明天回去,家里扫墓要换碑。外婆把我拉到楼上,一边烧纸一边口中念念有词,按着我的后脑勺,让我磕了整整一百个头。磕头如捣蒜时,我听见外公在楼下喊:“饭整好了没?”母亲说快好了。外公说:“干什么,磨磨蹭蹭的!”然后一脚踢翻了火塘边的板凳。第二天快到家时下起大雨,我和母亲在路口的亭子里避雨,叔公家的白色大狗叼着雨伞向我们跑来。它是我们这个家族几辈子以来养的最好的狗,后来老了,眼花耳聋,在公路上被卡车撞死了。我大哥骑着摩托车追了司机十多公里没追到,回来把大狗的尸体运回家,谁也不舍得吃。叔公把它送给了一个鳏夫,说他会超度大狗,度了就能上天堂。后来那老头把它剥皮吃了,我们知道后急得直哭。母亲把伞还回去,叔公接过伞说不弄了!母亲问为什么?叔公说小侄他叔要回来,我宁肯不弄也不给他拜!
我见到二叔的时候,跟见到一个进门问道的路人没两样,母亲在我耳旁悄悄说他是我二叔,我才好奇地打量起那个中年男子:个子跟我叔公一般大,只是要胖些,像个生意人。爷俩一进门看个对眼,谁也不理谁。别的对他倒是客客气气,笑脸相迎,他也很有礼貌地回应。奶奶指指我说:“你二哥家的,大的那个。”他摸摸我的头:“都长那么大了?”奶奶说:“喊喊二叔。”我撇着嘴,把头歪向一边。我喜欢婶婶家那对双胞胎儿子,大龙和小龙,只有三岁,肉嘟嘟粉嫩嫩的笑脸,看着看着就想把他们俩抱起来。他们得到了全家人的宠爱。奶奶曾走十里路为他们买酸奶。叔公为他们佩戴上压箱底的金色长命锁和银镯。我二哥在院子里揉搓一堆腥味扑鼻的猪肠子。弟弟在灶门前玩火柴。大伯他们陆续往门里走,手里都端着各类半成品菜肴,无头鸡无头鸭,还有被剁成几大块的鱼。大白昂着头闻了闻,摇着尾巴围着我转,伸出舌头舔我的手心。我拍拍它的头,指指二叔说:“咬他。”大白走过去也摇着尾巴围着他转,伸出舌头舔他的手心。我对大白有点失望。不一会儿,它摇动着的尾巴忽然耷拉下来,微张着嘴盯着门外,吐出黑红相间的舌苔,嗓子里发出阵阵低吼。我顺着大白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门外站着一个陌生人,女的,长发,一身白,目光锐利。我二叔指指墙角,大白跑过去躺下。他走出门去,挽着她的胳膊跨进门槛。
今天我家吃大菜,平常吃不到的,只有在逢年过节婚庆喜宴上才能吃到,准是为换碑吉日而备。没承想二叔会来,碑可以改日再换,菜倒是撤不掉了,再说还得祭祖,就算活人不吃,也得做出来。我家祖上是在七八十年前从五百公里外逃来的饥民,饿死的不在少数,所以后辈对吃极为讲究。像鸡鸭鹅这些家禽,无论胖瘦有肉无肉,都得切成一百零八片,肉片唤作“丁香叶”,鸡鸭鹅去头砍尾,各拿一个碟子装好。如有来客,则放在客人面前;若无来客,就放在席间年龄最长辈分最大的人面前,这叫“有头有尾”,是规矩,表达尊敬之意。包裹肉片的薄饼捏在手里是团,摊开手掌是张,放入葱丝,五片为一卷;或者捅开空心的马蹄饼,肉片蘸酱油,酱油里拌蒜泥;或者用生菜包住,调黄芥末。葱是章丘的葱,蒜是兰陵的蒜,都产自山东。这是规规矩矩的吃法。但大多时候也不必那么讲究,毕竟这是北方菜,学个样式而学不到精髓,将就将就行了。虽然不必饭前祷告,但像这样的日子也得守自家规矩,饭前要先到宗祖的灵牌前献饭,点上油灯。吃饭时不准高声语,不可随意走动,米粒不准落地,即便掉落了也要主动捡起来吃掉,而且不准吸烟饮酒、撒欢打闹。席间我叔公多次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地挤兑我二叔,说他儿子早死了,还不停地埋怨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带。旁人多次劝说无果,反而越劝越火,后来他直接把平常推木的刨子磕在饭桌上才无人敢应声。即便是这样,也得守规矩,那些鸡头鸭尾依旧摆在我二叔和那个白衣女人面前,两人默不作声,只管往口中扒饭。
吃饭时我总忍不住用余光瞟那个女人,她让我觉得亲切。
聚如圆盘月,散是满天星,家宴过后我有好多天没再见到她。一个烈日当头的下午,我百无聊赖,独自跑到河堤上玩耍,结果失足落水。我吓得瞪大眼睛,屏住呼吸,平静的水下光景一览无遗:一群黑色蝌蚪在眼前奔逃,水藻在氤氲的蓝色里迎水飘飘。我的双耳灌满河水,感觉四肢发软,正在下坠,这时一只粗壮的手臂突然攥住我的衣领,往上一提。我就像一只冲破水面的鹬鸟,一步跃到了岸上。我的眼前像是竖立着一块正在流水的玻璃,一呼吸,天灵盖就像被刺穿似的生疼。我看到身旁围着很多洗衣女,一个男人的背影正在远去。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白衣女人把一床绒被围在我身上,伸手抚摸我的脸,“沒事吧”,她这样说。她的手指在我的脸上滑过时,我闻到她的指尖散发着桂花的香味。我浑身哆嗦,低着头说不出话来,双膝不受控制地弯曲下去。我跪在地上,发烫的泪珠从脸颊上滚落。女人用手掌轻轻拍打我的背,她柔软的头发温柔地耷拉在我的后颈,好像一片飘来的鹅毛。泪眼蒙眬中,我看到女人白色的身影一闪,仿佛从我的梦中经过。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到河边去,只是再也不敢走上堤岸。我就坐在石阶上注视着河面粼粼发亮的水光,等了好多天也没见她出现。我知道,她并不是每天都有衣服要浣洗。我就跑到二叔他们家那边去,借着木门被风吹开的间隙朝里张望,但每次都只能看见一角空旷的院落和几株静默的兰草。这道我以前随意进出的木门,现在好像变成了外人家的木门。我的假期作业再也无心去写,电视里的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电线杆上叽叽喳喳的鸟噪只会让我心烦意乱。夜晚闭上眼睛,她的白色身影总会在我的脑子里闪现。睡觉前、起床前,我都会躺在被窝里幻想:在某个大雨瓢泼的夜晚,我独自在家里注视着一堆橘黄色的篝火。她是晕倒在我门前的一个远方来客。我发现了她,把她抱进了家门。
她姓桑,祖籍湖北襄阳,由母亲一人带大,有一个兄长。其父是一名姓邓的神汉,生前足迹遍布五洲,四海为家,为了生计攀登过长白山,泅渡过巴士海峡。她出生的前一年,父子俩在恶商的蛊惑下跑来西南吹高原风,钻进山洞盗青铜,最后成为死在他乡的异客。而后她出生,便随母亲的姓。
那个在河边为我拭泪的女人是不是她?我为什么会无端地想要看见她呢?她和二叔在桌边相对谈笑。我偷瞄她一眼,迅速将目光转移。那一眼,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她对着我嫣然一笑,笑的同时双手把头发撩到耳后。她的耳钉发着光。我想盯着她看,可是我又不敢,只好把目光投向远方。纵然眼前是一堵墙,我也要把目光投向远方,我为什么会变成了这样?我莽撞地冲进房门找大龙和小龙的皮球,无意中看到她跟二叔在门后亲热的情景,为什么我会满脸发烫耳根灼热?我为什么会有失落的情绪呢?回到家以后,我为什么又像弄丢了什么似的闷闷不乐呢?那个夜晚她向后撩头发的动作又在我的脑子里盘旋。
第二天,父亲烧了屋檐下的一窝马蜂,香喷喷的,堆在透明的塑料袋里,有的还在蠕动。他说这是要送给你叔公的。我说,我去送吧,便拿起袋子往外跑。我跑的时候听到他在背后喊,早点回来吃饭,别在你叔公家蹭饭!
我跳进叔公家的门槛,看见一个大胡子坐在院子中间。他把烟锅递给叔公,说,青石六百五,大理石三百六,最低市场价,不能再少了。他说话的时候,满口黄牙若隐若现,烟从鼻孔和嘴里流出来。叔公说,刚刚不是说好了吗,八块青石,怎么又来回讲?你怕我不给你钱还是咋说?大胡子欲言又止。叔公接着说,兄弟,我们这代人苦啊,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胡子说,不知道。叔公指了指我,有没有后福我不知道,我侄孙,大难不死倒是真的,前些天掉河里了,哪,门前那条看到没,弱水呀,我活那么大年纪还没见过落水不死的呢,水牛都淹死过,但他是个例外,这就叫大难不死。大胡子看我一眼说,嗯,这小子命大,那必有后福呢?我叔公叹口气,说,我问你呢,你怎么问起我来了,我年轻时也有大难不死的经历,只是从来没有享过后福啊!
叔公说的他年轻时大难不死的经历,只不过是一个老生常谈的口耳传说。他要是喝了酒一高兴,还会加上一些耳朵都听出茧子的夫子大义,每次都一模一样,我已经听过很多遍了。我一点都不生气,我只是觉得烦了。他从来不管身旁围着的是什么人,想说就说了。有时候我实在受不了,便俯下身去,对着他的耳朵喊,你已经说过了呀!他一愣,说,哦,是的是的,然后隔个四五分钟,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具体的年份说不清了,“总之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叔公每次说起都会这样开头,而他所讲的故事也总会给人恍若隔世之感。那时候我们这发生了一件咄咄怪事。据说是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鸡不会叫,狗不会咬,别的家禽牲畜也跟着学哑巴。只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会偶尔传来几声悠长的麂子叫,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头几天还响彻云霄,渐渐地声音越来越稀薄,就像被一列重头火车拖着跑了,跑远了,越来越远,最后完全听不到了,只留下一片比海还深沉的寂静。一开始没人在意,后来有人说可能是气候反常,他家的畜牲懒得很,天一冷,狗从来不看门,鸡从来不打鸣,还把别人家的传染了。后来又有人说是不是要地震?乡村医生老冯头,我们村里的知识分子,说,要地震应该是哇哇叫到处跑,看着不像,不会那么安静。也有人说是不是闹了瘟病?一时间家家户户都在家里撒石灰。后来发现不对,家里的猫怎么比猪还能吃,叫也不叫唤,走路不出声,悄无声息偷了好多吃的,遭瘟的一点也不像有病。河里的鱼一条也捕不到了,有人还看见成群结队的鱼往上游去了,只剩一些色彩斑斓的毒蛇和蛙类还在草丛里弱肉强食。两年过去了,谁也找不出原因,那些不会出声的活物依旧活蹦乱跳,下蛋的下蛋,下崽的下崽,没有一点要翘脚的征兆,没人敢杀也没人敢吃,说是如果一不小心得罪了神明,怕天降雷霆;也有人不相信什么神明,但是觉得很奇怪,也不敢轻举妄动。又过了大半年还是这样,后来有些人摩拳擦掌坐不住了,有些人磨刀霍霍向猪羊了,再后来,大家交流了一下还是把刀收了。春秋冬夏昼夜流转,村民人人自危,人人馋得流口水。
事情弄到这一步,一村之长应该站出来说句话才对,但是从来不见人影。有人去拜访,十次有六次闭门谢客,其余三次说是不在家,还有一次是有人无意中看见他在清晨潮湿的山麓间大步行走,也不知道走些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