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舌头
作者 潘欣寒
发表于 2024年2月

我和皮皮每天总是花很长的时间接吻。只要在家里,我们便不停地接吻。早晨睁开眼,我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先亲吻对方。午睡前,我们也会搂着接一会儿吻。晚上如果不做皮具的话,我们的时间几乎也都是在接吻中度过的。有时睡着了,在半睡半醒间,我们也会爬起来,亲吻一会儿对方。我们是如此需要接吻。

我们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接吻,接吻是我和皮皮最主要的相处方式。我们在家里很少说话。舌头每天无数次地碰撞、纠缠,已经不需要再开口了。

我喜欢皮皮的舌头。皮皮的舌头像一头调皮而危险的小兽。她将那小巧而灵活的舌头伸到我的嘴里,同我的舌头冲撞,既展示着她的奇思妙想,也显示着对我的缠绵爱意。

那天早上,皮皮在同我接吻时,忽然停下了,她瞪着我不置可否地看了一会儿,便躺在那里默不作声了。皮皮这样的反应,让我感觉诧异。

那天上午,我们忙了一些其他的事情,不知不觉将这事忘了。我们都是健忘的人。直到吃完午饭,我和皮皮躺在床上,准备午睡了,皮皮又将她小巧的舌头伸向我。

在皮皮将舌头伸向我时,我想起她早上的沉默,没敢怠慢,遂对她的舌头报以热情的回应。皮皮将我的舌头含在嘴里吮咂了几下,又停下了,脸上随之换上了让人忐忑的表情。

你不爱我了。皮皮看着我说。

这怎么可能?我全心全意地爱着皮皮,一颗心从未于她身上有过片刻的游离。可是皮皮以毋庸置疑的口气说,她在我的舌头上,没有感受到多少激情。

我委屈地看着皮皮。我没想到自己热情洋溢的回应,换来的是皮皮的猜忌。

我将舌尖轻轻地翘着去够上颚。我在走神或者天马行空地想某件事情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做那个动作。之前我的舌尖很容易够到那儿的,这次却发现够不到了。

我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皮皮。皮皮让我伸出舌头。我的舌头似乎变短了。皮皮看了一眼后,嘟囔了一句。然后她便下了床,去拿了皮尺,给我量。

我们家里有各式各样的皮尺。我和皮皮经常拿那些皮尺,量这量那的。我们量过一张嘴巴完全张开时的圆周,量过一只脚丫子在早上和晚上是否会有不同,也量过一根眼睫毛究竟有多长。当然,我们也量过彼此的舌头。最近的一次,是在三个月前,那时我的舌头是6.1公分,皮皮的舌头则比我的长了0.2公分。

果然,皮皮在用皮尺为我量过后,确认我的舌头比之前短了0.3公分。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的舌头为什么会变短,但0.3公分似乎还没有一个黄豆粒大,而且我们依然能接吻,即使接吻的感受,相比之前,差了一些。

或许我们不用担心,我安慰皮皮。

在发现舌头变短后,我们的生活看上去没有发生多少改变。我和皮皮每天早晨醒了,依然会先接一会儿吻,两条舌头像传送带一样,在那里碰撞、纠缠。然后我起来做早饭。我们的早餐很简单,包括几片全麦面包、一枚煎鸡蛋和一杯牛奶。我在那里做早饭的时候,皮皮不久也会跟着起来了:擦拭桌椅上的灰尘、拖地、洗衣服……吃了早饭,我们接着做一会儿家务,然后步行去皮货市场,买回一些做皮具的材料。

午饭后是一段漫长的时光。我们通常会先睡一个长长的午觉。醒了后,我便着手处理从皮货市场买回的皮料。我将那些刚刚采购回来的皮料去毛、鞣制,再对之前处理过的皮子做剪裁、缝纫。

皮皮大部分时间在客厅里插花。她喜欢插花。我们的院子里栽了一些月季、海棠之类的花,围墙的篱笆上则爬满了五叶梅。皮皮经常去挑一些花枝,剪了,插在客厅那只大肚佛的花瓶里。有时候,皮皮也会帮我做一些像烙印或者订花等辅助性的活计。

我在吃过晚饭后,总是会再做一会儿皮具。如果不做皮具,我们便在沙发上坐一会儿。而皮皮这时便会将她的手臂吊着我的脖子,跟我接吻。我们在那里接一会儿吻,然后便上床睡觉了。我们从来不看电视,挂在沙发对面墙上的电视机跟一枝干枯的花没有分别,只是一个摆设。

我们卧室的窗户对着院子的花园。窗户打开时,外面的花香會随着徐徐的微风,飘到屋子里来。

那天晚上,我在那里做了一会儿皮具——我们做皮具,不是为了出售,属于个人爱好,就像有人喜欢钓鱼;那些做好的皮具,被我存放在储藏室里——又喝了两壶茶,然后去洗了澡,便准备睡了。

我跟皮皮接吻时,皮皮说我的舌头似乎又变短了。说着,皮皮便拿了放在床头的皮尺为我量,果然,在量过后,皮皮说我的舌头又短了0.1公分。可0.1公分还没有一个芝麻粒大。我不太相信这不起眼的一点,会让皮皮在接吻时感觉有什么不同。

我从皮皮手里接过皮尺,也为皮皮量了一下。我忽然明白皮皮为什么对接吻有那么大的反应了。原来舌头变短的,不仅仅是我,还有皮皮。皮皮的舌头比几个月前,短了整整0.4公分。

舌头变短,意味着神经元萎缩,信号不能快速地传递给大脑,接吻的快感自然会大打折扣了。不过我们还是接受了舌头变短的事实。

舌头变短的确影响了我们接吻的感受,我们遂将接吻改为了拥抱。

如之前的接吻一样,我们只要有时间便会拥抱。早晨醒来,出门前,午睡或者晚上坐在沙发上,我们都会拥抱。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拥抱。拥抱缩短了我和皮皮之间的距离。我们像两株孪生的扭缠的树。比起舌头同舌头之间的缠绕,拥抱更像是身体各部位、全方面的接触。当我们拥抱时,脸贴着脸,颈项相交,身体紧紧地贴着对方的身体,像一个人一样。

每天早上的煎鸡蛋都是我做,我从来没有弄错过。可是那天早上,皮皮在夹了一口煎鸡蛋吃过后,放下了筷子。她抱怨我做的煎鸡蛋味道太淡了,然后问我是不是在煎鸡蛋时忘记搁盐了。

怎么会?煎鸡蛋的那些工序,我即使闭上眼,也不会搞错。我从未在煎鸡蛋时失手过,而且我确信那天早晨在煎鸡蛋时搁盐了,因为我在准备煎鸡蛋时,发现盐罐子空了,便从抽屉里拿出备用的盐袋,倒进了盐罐里。而且加盐的勺子,还在那边的灶台上。

我夹起一块煎鸡蛋放到嘴里,尝了尝。果然,那煎鸡蛋什么味道也没有,可我的确在煎鸡蛋时搁盐了。

只有一种可能,我猜测,我们的舌头不仅变短了,连味蕾也失去了。

意识到味蕾消失后,我们吃东西不再为了味道,而变成了实际的生存问题,一切反而变得简单了。做饭时,我便直接将青菜扔到开水里,然后捞到盘子里吃。再去菜市场挑选哪些种类的食材时,我们也不再根据对某些味道的偏好,而会根据营养的多寡来做取舍了。

因为品尝不到味道,吃饭不再是乐事,我和皮皮吃下去的东西比之前少了许多。吃得少了,人自然跟着瘦了。瘦下来的皮皮露出了尖尖的锁骨和瘦瘦的下巴,比之前似乎还要耐看和有味道一些。

我们每天依然会在固定的时间醒来,先拥抱一会儿,然后我起来做饭,皮皮打扫卫生。吃完早饭,我们去皮货市场,采购回需要的皮料。

本文刊登于《西湖杂志》202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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