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外面公路上的嘈杂声稀薄了些,只偶尔有车辆呼啸着来去,传来一阵与地面、与空气摩擦的隆隆声。空气指定有放大声音的效果,余春满无聊地想着,不然每过一趟车,那声音就铺天盖地一般,好像每一辆车,都要把黑咕隆咚的夜,奋力戳穿一个洞一样。
警务室的灯光有一些惨白,照着坐在钢制椅子上的年轻人。他的黄头发有些干枯蓬乱,看上去不过二十几岁,做完笔录,那个小警察就叫他谢亮。在得知他叫谢亮之前,余春满在心里把他叫作小黄毛。钢制椅子三座相连,余春满坐在这头,中间与他隔了一个空的椅子。空椅子在灯光下闪着银色的光,坚硬而陌生,但却像一个不可逾越的安全岛,让余春满感到心安。
谢亮光着膀子,扭曲的脸上眉头紧锁,垂头丧气扒拉着手机,花色的大裤衩下,靸一双蓝色的凉拖鞋。灯光浮在他油亮的膀子上,再折射进余春满眯缝的眼睛,他有些神情恍惚,总感觉这小子有点似曾相识,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闭上眼睛,索性不想。小黄毛跟他儿子小伟年纪差不多,只是小伟跟他女朋友跑四川去了,他已经一年多没有见过这个龟儿子。龟儿子眼高手低,他爹在五莲路菜场承包的菜摊,他根本看不上。菜摊不愿看,打工也不好好干,没有在一处工厂干满过两个月,一心想着出去创业。要是小伟在,今天晚上,他余春满也不至于会进这个鬼地方。俗话说,上阵需要父子兵啦。想到这里,余春满呼了呼胸口的闷气。
“你俩协商好了没有?”那个年轻些的警察推门而问。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推门了。
“你们打算就这样耗到天亮?”见两人都闷葫芦一样,他又补了一句。
“年纪轻轻不学好,干这勾当。今天真倒霉。”余春满在心里忿忿地咒骂着。
闯荡江城十多年,风风雨雨,他余春满什么人没有见过?在五莲路菜场,洗假钞的,小偷小摸的,他刚柔并济、见招拆招,是菜场最招人待见的智多星。可是今天,智多星竟然栽在这个小黄毛手上。
按理说,案子也很简单,连那个小警察也轻声嘀咕,诈骗、诈骗,就是诈骗。但就是不放余春满走。大概要等他亲口承认画押?余春满书读得少,法律更没有学过,就是不懂已经板上钉钉的事实,为什么警察还不放他出去?
“那戒指是我媳妇花五千块买的,就这样没了,这事肯定没完,俺媳妇不会放过俺的。”谢亮抬起头来,仰在椅子靠背上,双脚呈八字形伸了出去,用皖北口音嘀咕著,一副顽抗到底的样子。
余春满的手机突然狂响起来,把三个各怀心事的人都吓了一跳。电话是他老婆郭秀打来的。
“老满,你死哪去了?”原来老婆郭秀一觉醒来照例去菜场摆摊,却左等右等不见余春满的三轮车,眼看别家的菜都已水灵灵齐整整地码上了,天都快亮了,她急了。
“我,我,菜还在派出所,被人讹上了。”
“啥?”郭秀在电话那头咋呼着。
“都是你,要多加一筐洋柿子,上八号桥踩不动,人家推了一把,结果,非说把他戒指刮掉河里了。”余春满气呼呼地埋怨着女人。
“我的天哪,咋尽是好事给你遇上了?”
“报警呀报警呀!”郭秀一连串说了好几个报警。
“不报警咋就来了派出所?”
“警察咋说?”
“他要我赔钱,我没有,警察只好连我一起关着。”余春满故意抬高了嗓音。
“这种人咱惹不起,你给他二百块算了,快把菜送到菜场来,都开始上人了。”郭秀在电话那头像连珠炮一样。
经不住事,余春满在鼻子里吭了一声。一车菜才值几百块钱?他不过是在我上坡的时候帮忙推了一把,就要讹五千块,这也太心黑了。拼了今天一车菜不卖,我也不会给他一块钱。这种人,不能惯,你今天惯了他,他明天还会去祸祸别人。想到这里,余春满的嘴角挂起一丝轻蔑的笑,他索性抱起双臂,靠在椅子上继续眯盹。
江城临江,城分东西,江水与城区、郊区大大小小的河道相连。城里面桥多,郊区的公路上桥也多。每天在江东的出租屋与批发市场、菜市场来回奔波,余春满闭上眼睛,也能数出三号公路上有几座桥。八号桥不算很陡,靠近正在建设的五莲路地铁站,桥两头是待拆迁地块。城边村的原居民几乎都已搬走,没有拆的房子灰扑扑的,与高高低低的简易搭建相互簇拥着。这里住的都是外来人口,待拆迁的房子租金便宜,房子主人大多已拿着过渡款,住到了更高档的小区。这些城边村很是热闹,是城东和城西的交接地带,无论去哪边上班都很方便,因此租住的人很多。也有人瞄准了这里一年两年拆不掉,开始在路边开个小店,棋牌馆、理发店、早点铺子、修车补胎的,让这里呈现一派不确定的繁华。
上桥,下坡,右拐,再过两个红绿灯,就到了五莲路菜场。
可是今天上桥的时候,余春满感觉蹬三轮车很吃力。尽管他在上桥前,就已屁股离了坐凳,双腿站立起来,把稳车头,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奋力向前蹬着车,准备像往常一样,以惯性冲上桥去,但今天,他没有顺利上桥,快到坡顶时,车子停下了。一车蔬菜码了八筐,至少有五百斤,堆得像小山一样,余春满急忙手脚并用去刹车,想制止快速往后倒的车。但是,裆下那根薄薄的刹车杆根本不管用,车还是止不住地往后退。余春满想跳下来,又舍不得一车菜,只好腾出右手死命捺住刹车杆。
谢亮就是那时候出现在余春满车后的,车停止往后倒的时候,余春满才知道有人及时伸出了双手。据谢亮后来在派出所说,他那时候刚在桥头的家中冲完澡出来,看到在桥上挣扎的三轮车,套上大裤衩就跑过来了。
得到一把力量后,车子乖乖上了桥,到了桥顶,余春满感觉得到,他仍在后面使劲推了一把,有扶上马再送一程的感觉,车子一下子轻盈得脱离了肉身一样,“滋滋”朝桥下奔去。余春满心头一热,回头说了声谢谢,就准备撒开蹄子跑了。谁知道他喊了一声,哎,等等,又飞奔着追了上来。
余春满一回头,谢亮已跑到他车头前了。矛盾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他抓住车头,让余春满赶紧停下来,并张开右手的五指,说刚才一推一送的时候,他手上的戒指被钩掉了。
余春满以为他在开玩笑,但是看那样子又不像。他涨红着脸,不断伸出手,让他看他的右手无名指。余春满仔细看过,那手指上似乎是有一圈圆圆的、不同于周围肤色的痕迹,明显是被戒指箍过的。但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巧,你推我一把车,就能把个戒指钩掉?
余春满被他拦住,只好无奈下到桥墩边停住,绕到车后面来查看。两人把八筐蔬菜从车上搬下来,把西红柿、鸡毛菜、芹菜、萝卜翻了个底朝天。进货的、上下班的、蹬着三轮烧烤摊的,来来往往夜行的人,一拨一拨路过他们,夜一寸一寸地滑走,余春满也没见着那个鬼戒指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