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师说
顺着防盗门的猫眼望过去,我看见一个老人正在敲门。脑袋抵住门框,身形佝偻,衣衫不整。他是用拳头在砸门,咚咚闷响,整栋楼都在颤颤巍巍。我认识他,鹏飞的父亲。鹏飞住我对门,不过我们很少串门,几乎不。记得曾有一次,他过来借一个扳手;也可能不是他,是他太太陆老师。他们借了我的扳手,再没还回来,也许他们早就忘了曾向我借过一个扳手。
我再三确认,应该是他,一个北方人,不过听说是个退休的中学校长,可很不像,太不像了。我常常能见到他,见他撩起上衣摸自己光滑的肚皮。他就站在公寓前的一株榕树前,抽着烟,在沉思,也许是在思乡吧,错把这榕树当成村口的那株梧桐了(据说他们老家都看不到梧桐树了,到处是毛白杨,一到春天,就像是漫天飘雪,这都是我在鹏飞的朋友圈里看到的)。来这里帮照看孙子孙女的老人都有这样的思乡病。他不停拍打滚圆的肚皮。我就那么远远看着,像是在看那株榕树。他的肚皮真白呀,鱼肚白,比那个还要白。让我更诧异的是,红内裤露出一大块,鲜艳的红。他从不拉拉链。后来我也见过他不摸肚皮的样子,仍有扎眼的一道红显露出来。鹏飞竟然从不提醒他。陆老师也不提醒鹏飞。有时我都想提醒下陆老师。陆老师好说话,也许能开个玩笑,但話到嘴边,总是没说出来。
老人侧过脸来,使劲往脸上抹了一把。除了哭还能听到哎呀呀的叹息声。他开始骂人了。还不开门?也许骂的是这个,华北平原上的家乡俚语,听不太清。他在骂鹏飞,骂他儿子。老人住对面那栋楼,是鹏飞帮他们老两口另租的。教师公寓都很小,小两房,又有孩子,若住在一起,人在屋檐下,难免有磕磕碰碰,还是分开的好。也有住一起的,楼上就是赵老师他们家,六口人住这么小的房子。大早上,我常见赵老师的婆婆拿着一卷纸冲进电梯,直奔教学楼上厕所时的仓皇模样。幸亏教学楼和教师公寓距离并不远。
此时门开了,老人冲了进去。那扇门更像是被他撞开的。门很快又关上了。鹏飞的身影一闪,门关上了。在那之前,他似乎向门外张望了一眼。后来我去了厨房,那是我家离他们家最近的地方。两家的厨房紧挨着,隔空相望。有时我能看到陆老师扎着围裙的样子。头发绾得高高的,脖子细长。有时我们会对视一眼,相视一笑。还有一次,她背靠着厨房里的窗户,一个人默默抽烟。头低得很低,像是在地上寻找东西,或者是在哭。听别人说,她手臂上有很多疤痕,香烟烫的。我从没看见过。有点不敢想,那么爱笑的一个人。
他们家厨房里的那扇窗户关着,我什么也没听到。也许有哭声,听不甚分明,更像是风声。窗玻璃上有我小小的影儿,光着上身,显得可笑。我很快回屋睡觉去了。再次醒来时,仍是被敲门声惊醒的。不过这次是真的敲我家的门。轻柔,轻柔极了。我缓缓起身,仍旧光着上身,走出卧室,站定在防盗门前,掀起猫眼的金属盖儿。是个女人,是陆老师。陆老师在焦急地搓手,在跺脚。我说,等等。我回去穿衣服。后来我开门,她就进来了。她说,鹏飞有急事,坐飞机回老家了。她让我帮她个忙,帮照顾一会儿他们家的小女儿糖糖,她要送皮皮去上幼儿园。也就一会儿,半个小时左右。我说,没问题,乐意效劳。等我说完,她笑了,像是早就知道我会这么说。
一个小时后,她回来了。为什么是一个小时呢?她没说。我和糖糖在地板上堆积木。糖糖很可爱,笑起来有酒窝,三个酒窝。我从没见过有三个酒窝的小女孩。她真是个天使,我说。我也在地上蹲着,仰起头来,看陆老师。她向我道谢。我说,举手之劳,没什么。那天早上,我正好没课,不过总感觉有什么事没做。我起身要走。她拦住了我,似乎是有话要说。她看上去有点落寞。我一直没问,鹏飞怎么突然就走了?其实我并不太想知道,可她在说。说鹏飞奶奶可能死了,他们去赶飞机。她说她只见过那个老太太一面。过年随鹏飞回老家,印象最深的是,老太太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吃饺子的样子。她穿一身黑,棉袄是黑的,裤子也是黑的。棉袄敞着,里面是另一个小袄,似乎也是黑的。油黑发亮。陆老师说,她吃饭的样子让人难过。她吃得很香,但她就是觉得难过。她问我懂吗?我摇摇头。她接着就说到老人家走路的样子,像一头黑熊,拄着龙头拐杖,颤颤巍巍。农村的堂屋很高,有门台,有台阶。她走下去,一步比一步艰难。终于走到平地上了,浑身一抖。继续走,直走到迎门墙(一进门就有迎门墙,墙后就是厕所),墙后有个太师椅,椅子中间挖了个洞,她坐了上去,上厕所。陆老师说,她听到了,鹏飞的爸爸站在旁边和她谈论排泄物的颜色。老太太胃口好,肠胃好,拉得也好。陆老师后来再也没去过鹏飞的老家。
她伸手过来,给我递个橘子。我看到了像北斗七星那样排列的烟疤。除此之外,还有刀疤,像蚯蚓。她知道我看到了,可若无其事。她后来问我和父亲关系怎样。这让我感觉莫名其妙。当时,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她像是在抽烟,其实没有,但样子很像。我说,还好。其实我爸早死了。她说起鹏飞和他父亲。她从没见识过那样一对父子。平常几乎不说话,在学校里见面也不打招呼,像陌生人。鹏飞有次告诉她,见到他爸,他觉得难堪。他都躲着他走。他从没喊过他爸爸,一年到头。可就在方才,他们却像一对兄弟那样抱在一起,抱头痛哭,互相安慰。她说她被那一幕吓坏了,不是动容,是吓坏了。她问我想得通吗?我想象他们抱在一起的样子,可我满脑子都是我和陆老师抱在一起的样子。她在沉思。沉思的样子很迷人。
滴滴司机赵师傅说
接了个大活。好大一单。去机场。我还从没跑过这趟线。一百八十公里之遥。他们上来了。像是一家人。两男一女。他们是从大学门口上的车,三个人像是逃难一样,大包小包,你推我搡。其中那个年轻人像是他们的儿子。他坐副驾驶座,脸色凝重,腿抖个不停,偶尔回头看一眼。我是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的爸爸在抹眼泪的。他们长得并不相像,但应该是父子。老头怀里死死抱着一只黑色的包。我不由紧张起来,想,那不是骨灰盒吧?有可能是。我说,去机场的路太远了,你们能不能换一辆?没人说话。我只好继续向前开。拐过一个弯,感觉还是非说不可,我又问了一遍。坐在前排的年轻人说,要是那样的话,我会投诉你。他真把我吓住了。滴滴司机这行当,我才干了三个月,不想这么早惹麻烦。也许那个黑包里并没有什么骨灰盒,是我想多了。
听你们说话也是北方人?我问。年轻人说,你也是吗?我说,我是河北邯郸人。他说,我们聊城人,好近呀。我说,真是好近呀。再没说话。一种要人命的安静降临在我们周围。开滴滴这三个月,很少这样。按照先前的习惯,我会没话找话,来打破我和那些顾客之间持续的沉默。有时我自言自语,说些疯话。为什么会一而再地说呢?好像不说话,我就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死在方向盘前。那是些什么疯话呢,我没脸告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