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柳
洪柳的腹部明显地隆起,就像一株红柳,遭遇沙暴,沙子停留,积起了一个小沙丘。
她如同沙漠里的红柳那么纤细,那么坚韧。她的父亲当年垦荒时,用红柳编筐子。后来,有了女儿,就叫洪柳。她一到连队接受“再教育”,职工们顺口叫她红柳,因为,看见她,就像在茫茫沙漠看见开了花的一丛红柳。
洪柳的父亲和童连长曾是战争年代的战友。童连长有意将洪柳树为我们这一批高中毕业生中的先进典型。确实,洪柳也争气。我难以相信,那么柔弱,甚至苗条的身体,怎么能承受“广阔天地”那么艰苦的劳动?她挑担,悠悠的扁担,仿佛是轻逸的翅膀。她文静,符合童连长的口头禅:少说多干。第一年,她就被评为先进,获得团部的通令嘉奖。指导员将她列为培养对象。
我们下连队的欢迎会上,童连长强调:三年不准谈恋爱。可是,大家都不知道洪柳的恋爱对象,她的“肚子却大了”。
连长和指导员着急了,仿佛给好不容易树起的典型抹了黑。毕竟她是连队骄傲的典型。据说,曾劝她做人工流产,这样,洪柳照样可以是“扎根农场、大有作为”的典型。
洪柳不愿意。童连长甚至“搬”来洪柳的父亲施加压力。在家里,洪柳被她父亲宠惯了。父亲逼她说出那个男人。洪柳说,爸,你别管我的事儿。
童连长觉得对不起战友。放到我的连队,却丢了脸,童连长说。他和指导员做洪柳的“思想工作”,要惩罚那个男人。
洪柳唯一说了这样一个情景:沙枣成熟了,林中鸟儿叫,她吃了一颗沙枣,吐出核,核掉进土地,长出一棵小树苗。
我们听了,仿佛那是一个梦。
童连长对那个“毁”了战友女儿的男人很气愤,他甚至在青年排里摸底调查,但是,终究没有找出那个男人。仿佛他手里拿着几顶帽子,却找不到“扣”帽子的那个男人。
我们问女生,女生也没看出洪柳跟哪个男人有恋爱的迹象。枣核入土,长出树苗,这简直是神话。洪柳未婚先孕,换了别人,可能“脸没处放”了。洪柳还是保持以往平静的状态,她真沉得住气,一副“我走我的路,别人咋说我不在乎”的样子。可以想象,她一定秘密地深爱着那个男人。
终于,洪柳的事儿被公开了。童连长在连队“点名”(全连职工大会,通常晚饭后召开)时,说,今晚,是最后的期限,哪个男人,站出来承认。男子汉敢做敢当,不能让一个这么好的姑娘替他承担责任。
会场里,大家相互看,猜疑,议论,寻找,集中。有个男青年说,看我干啥?换了我,我一定站起来承认。
童连长一拍桌子,说,没胆量站出来,我看不起那個男人。
大家还起哄。有人带头鼓掌:欢迎站出来,不要让一个女人替你背黑锅。
童连长说,洪柳同志已决心把孩子生出来,我和指导员也尊重洪柳同志个人的决定。但是,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今后,谁要是看不起洪柳,别怪我不客气,我宣布,这个孩子,是我们连队的女儿。
所有的目光都照在洪柳的身上。她表情平静,似乎童连长在说另一个人。有人提出异议:童连长咋知道洪柳怀的是女孩?
童连长一挥手,说,散会,睡觉,明天把力气都使在地里。
据说,政治意识很强的指导员过后对童连长的话提出异议——不能随便说,毕竟是私生子,损害了连队的荣誉。童连长资格老,说,团部要怪罪下来,我挑担。
童连长还放出话:洪柳的孩子出生之日,就是那个男人暴露之时,孩子长着长着就会长出父亲的影子。沙枣核长出的树,还是沙枣树。
人说,神仙难知瓜中事。我佩服童连长,瓜地卸瓜,别人蹲下拍瓜,他站着看瓜,瓜熟不熟,他一看就知,八九不离十。童连长的老婆会看孕妇的肚子,十看十准。她常叫洪柳到童连长家吃“小灶”。其妻说,一看肚子,就知道是个女孩。
关心洪柳的“肚子”——越来越明显,是全连职工的兴趣和希望,给连队枯燥的生活平添了光亮。不过,只是观察,不作议论。想象,孩子一旦出生,那个男人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谜底总会揭晓。
童连长照顾洪柳,把她从生产第一线——大田调到菜地,还叮嘱蔬菜班的妇女照顾洪柳。童连长的妻子也在菜地。晚饭,洪柳已固定在她家吃了。
我们都期待“连队的女儿”诞生:会长得像谁?那是证据。洪柳生产已进入倒计时,她的脸上增加了母性的红晕,却仍然那么平静,有时,她发呆,看树上的鸟、天上的云、渠中的水。女生那边传来话,说洪柳有一天早晨,望着沙漠——沙丘上有一丛红柳。
隔
18连与23连仅一渠之隔(引水渠),常常因为灌溉发生矛盾。争来争去,比来比去,现在,两个连队要合并。都疑虑,到底谁吃掉谁?谁也不愿意被谁吃掉。
冯营长主持合并会议,地点放在我们18连。18连的饭堂宽敞,饭堂兼会场,能容纳三百多号人。
18连是农场最偏远的连队,也是绿洲的前沿,一片防沙林隔着沙漠,夏天,一绿一黄,色块分明。当年垦荒,如果沙漠是一块烤黄的大烧饼,那么绿洲就是烧饼边缘的一小块——啃出了一块。
防沙林那一边,是13连,它不在农场的正式编制内。垦荒年代,死了人,就埋在那里,渐渐地,农场所有的死者都埋葬到那里,仿佛他们替我们整个绿洲抵抗着沙漠进犯。墓地周围,一个一个连绵的大沙丘,坟墓也像一个一个小沙丘。于是,墓地有了一个非正式的番号:13连。有人死了,通常只说:到13连报到去了。
防沙林隔着生和死。两种状态的连队。
18连和23连的班、排、连的干部,还是第一次聚集一堂。气氛紧张,暗流涌动,都酝酿着保持自己连队的番号,不让自己的连队被对方的连队“吃掉”。
因为水紧张(农场灌溉农田的水,来自天山融化的雪水),我们18连的童连长早几年已组织种果树、栽葡萄。农场里说起水果,立即会联想到18连。童连长看到,水稻像个爱出汗的大汉子,要多喝水;果树像女人,喝水少。
我作为军垦第二代,听童连长说过,垦荒时期,连队来了一批女兵。当时还没厕所,女兵解手,要跑到很远的沙丘背后。来回耽搁时间,有些女兵为了开垦荒地,就克制着不喝水。后来,童连长盖了露天厕所。不过,女兵养成了干活时少喝水的习惯。童连长看见女兵的脸晒得像红苹果,就许诺:不喜欢喝水,将来种果树,让你们吃个够。
18连有7000多亩农田,有的地荒芜了,因为水不够,到达不了那里。童连长说:我们从沙漠那里争来的阵地,又被沙漠夺回去了;种了树,沙漠就干瞪眼了。
童连长倒是不计较“谁吃掉谁”。他表态:肉烂在锅里,两个连队,都在同一片绿洲。
我们认为童连长资格老,何况,23连也得来18连开会。我们只不过是“皇帝不急,急太监”。23连有8000多亩地,他们也自信:向来“大”吃“小”,哪能“小”吃“大”?
冯营长讲话,说:你们的胃口都不小,想吃掉对方,团部要我主持好合并的工作,我看,谁也不吃掉谁,起个新番号嘛,叫副业连,栽果树,种棉花。
我们18连是全团的先进典型,过去的荣誉怎么延续?23连对自己的番号也有感情,纷纷说:都没有了,都没有了?
冯营长说,咋没有了?地还是原来的地,人还是原来的人,能减少管理费用,发挥规模效益,现在,我宣布,合并后的副业连,连长童先梦,指导员刘劲力。战争年代你俩搭过档,建设时期你俩又搭档。
刘劲力是23连的连长。他和童连长立在冯营长左右两旁,一起向大家敬了个军礼。
冯营长带头鼓掌,说,相互合作,相互信任,带领大家面朝沙漠,守望绿洲。
23连的干部鼓掌稀稀拉拉。一位排长站起来说,连部放在哪边?
冯营长说,这里,原18连。办公条件好。
23连的干部异口同声地说,23连不是被18连吃掉了吗?
冯营长笑了,说,弄了半天,你们还计較谁吃掉谁的问题?现在,先叫童连长表个态。
童连长像是刚吃了美味,他抹了一下刮过胡子的黑黑的胡茬,说,两个连队合并,大大小小六百多号人。刚才,冯营长传达了团里的指示,我们副业连,就近原则,要副业连把维护13连的任务也接下来。我们副业连,比冯营长现在管的人还要多;他管活人,13连有八百多号人。我要问,哪个连队最厉害?我看13连最厉害,因为,我们所有人最后都要到13连去报到。现在,我们这两个连队合并,想一想,13连的那些人,活着的时候,有过梦想,有过愿望,他们曾经是开垦、守望绿洲的人,我们干的不就是他们想干却没干完的事吗?
整个饭堂寂静无声,如同我有一次进防沙林,鸟叫声戛然而止,甚至能听见憋着咳嗽的声音。
冯营长说,刘指导员,你也表个态。你俩,以前是竞争对手,现在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
童连长说,战争年代我俩就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
刘指导员干咳一声,清清嗓子,摆摆手,说,童连长把话说透了,大家只要想一想我们的境况,隔着防沙林,那一边,是13连,这一边,是副业连,我们还能说什么?其实我们和13连不隔,原先我们活人的两个连队也不隔,13连大家都能望见,我们还计较什么?我只是提醒大家,记住今天的日子,1974年8月1日。
针线包
上海青年郑勇对刘富贵只是脸熟,没交往过。郑勇在农业第一线,刘富贵赶马车。听说是刘富贵“强烈要求”来扛木头,而郑勇所在的青年排,由连长指定,都是不足二十岁的青年。郑勇不足十七周岁,刘富贵已五十出头。
新组建的连队要盖房子,土块打够了,缺的是房梁、椽子、门窗。连里打了报告,一级一级批转,同意进天山峡谷原始松林伐木。宿营地点为天山脚下一个羊圈,羊圈储木,拖拉机转运到连队,但是,林场到羊圈,木料得用人工扛。
林场到羊圈,都是山路,每天一趟,来回近五十公里。长五米左右小头,直径小于二十公分,单人扛一根。还有大料组,八米长,小头直径三十五公分以上,每根八个人,四人抬,四人替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