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竹图
作者 车前子
发表于 2024年2月

月亮冒雨而来

下雨时候,十几个人聚在一起看月亮,这种事只有诗人会做。

现在,这样的场景,我退到远处,比如在第十七排十七座坐下,前面是个大舞台,像朵红花,也像悬在头顶的马蜂窝,等待诗人出现。

有一年暑假,我去乡下走亲戚,乡下在河边,生产队里有几条船,大的是水泥船,小的是木船,平时歇在船棚。

船棚由竹子和茅草搭成,放在现在,很为风雅。

我有个经验,凡事与船瓜葛,就有风雅之举,与车勾搭,未必如此,这能让中国古代山水画挂起来作证:遇船则有凌波步虚之兴,遇车则有途穷而哭之忧。米芾作为收藏家横征暴敛,名声不好,他弄条“书画船”去江湖上飘摇,似乎就能摇到外婆桥似的,顿时童心十足,面容姣好。老有所乐或老有所苦,倪云林住在船上,称之“泛宅”,房子可以漂来浮去,任性而为,何其逍遥。风雅是什么?我也不知,风雅之中有一点童心与几分逍遥,倒有所耳闻。上海的若干位从民国熬过来的老文人,晚年游东山,见明明如月,就要去太湖里喝酒,请来接待他们的当地人,老辈文人与时下文人的区别,老辈文人会说一个“请”字,还是常常不好意思地说一个“请”字,“请给我们找条船”,不巧正是捕捞期,渔船都出去了,他只找到一条粪船。

花开两枝,按下不表。

我在生产队的船棚顶上发现马蜂窝,就去试试常人所说“捅了马蜂窝”到底怎么一回事,虽然马蜂都在外打工,春节未到,还没还乡,我还是被留守的几只马蜂蜇了几口。呼天抢地,哭爹喊娘,乡下婶婶岸上出现了,像观世音菩萨,她说:“快去吃几口河水,快去呢!”我喝了几口河水,果然症状减轻。想不到河水能够止痛,月光可以充饥,前面是个大舞台,诗人开始如马蜂出没。

当诗人拒绝提供蜂蜜,这时,就是马蜂了。

一个诗人首先登台,怀抱兔子。这个诗人,十首诗有八到九首会写到兔子,俗话说得好,八九不离十。有人以为兔子是他的前世,错啦!

这个诗人怀抱一只假兔子,有时我们见到他怀抱一只绒布兔子,有时我们见到他怀抱一只金属兔子,刚才,我看到他怀抱的是一只干草兔子。这个诗人从没怀抱过真兔子,生肖属兔的女人算不算呢?算,我想当然算,但他从没怀抱过属兔的女人,在他怀抱不是羊牛下山,就是鸡犬升天,偶尔跑来一头猪,不带八戒。

他怀抱干草兔子,一身不吭,在舞台边角坐下,这个诗人曾在个人履历“政治面貌”一栏,填上“边角料”三字。“诗无边,马出角,看不见,料得到……”“边角料”是诗人的《三字经》。忽然,他怀抱里的干草兔子,眼睛一眨,兔子如梦初醒,眼睛一眨,吃掉干草。

有人以为兔子是这个诗人的前世,错啦,这个诗人的前世是干草,他也有过年轻时候,年轻时侯也是干草,他从来不是青草。我可以作证。我多热爱青草呀,我的前世是蚂蚱,草间苟活,人间苟且。“观众同志们请注意,不要妄议!”

另一个诗人见兔子诗人坐下后久不说话,走上前去,朝观众席望望,长叹一声:

“世上的鸟儿啊。”

啊啊啊,也不说话了。

诗人身后动荡起一个影子,细看是鸟。据说这个诗人几次把这只影子鸟带上舞台,成为天宝遗事,白头宫女在。此鸟非凡鸟,它是鸟类中的苦行僧,自己把翅膀绑住,不飞,不飞,就是不飞,它练长跑,练成一匹马也是说不定的天方夜谭。

这时,职业批评家上台,他是被雇来站台的,边上边吟:“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向前拍肥肉,犹自带水声。”

“注水时代”,谁能逃避被注呢?五经注我,我注五经;肥肉注水,水注肥肉。

“板脸时代”,让我就这样胡写一通吧,夜长梦多。

职业批评家把这只鸟当马一样牵走,比喻属于盘算,象征属于剥夺,以致兔子诗人没有兔子,鸟诗人没有鸟,影子诗人没有影子,文艺复兴没有文艺,而苏格拉底最是悲惨,既没有底,也没有芹菜。

看看外面吧,天上没有月亮;看看里面吧,马蜂没有窝,批评没有家——统统蹲在那里,伸出脑袋望乡。

观众席人满为患,舞台空旷,轮到诗人们不好意思,总得出个节目吧,于是抛开成见,相敬如宾,高低错落,长短不拘,第一次手拉手同上舞台。

他们在舞台上画地为牢,围成一个圈,对天高喊:

“雨,停下!月亮,来吧!到诗人之中轰鸣吧,月亮,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月亮冒雨而来。

昨天大风

黄宾虹的“笔墨观”——“五笔七墨”——总结起来,大概也就是两句话:

“起要锋,转有波澜,收笔须提得起。”

“墨华鲜美,亦如永远不见其干者。”

昨天大风,傍晚真大;感冒,疲惫;晚饭后早早上床,忽然睡不着。

胡思乱想:

“平”“圆”“重”“留”“变”——是五种线条形态,也可以化在一根线条里,同时呈现。

用一根线条表达这五种形态,这一根线条之“气”涵摄五种“力”:“平”“圆”“重”“留”“变”是五种运动的力量。

“八面出锋”的意思是不管毛笔侧在哪一边,都要用锋行笔。

“氣韵生动”是生而有之的,“骨法用笔”是学而有之的。

“六法”是六种学画方法。每个人的天赋不同,不能“气韵生动”,那就“骨法用笔”;不能“骨法用笔”,那就“应物象形”;不能“应物象形”,那就“随类赋彩”……你总有一能吧。但其中的品级是摆在那里的,不可不知,不可颠覆。

徐渭的精品里都有舒畅感,笔墨舒畅,章法舒畅,所以他有他特有的宽阔。

用笔的时候,觉得腕底舒畅,线条自己会生长似的——这感觉就对了。

徐渭博大,八大山人精深。

雪竹图

“快雪时晴,佳想安善”,这样的美妙之处,在他那里,总有哀触。王羲之《快雪时晴帖》里的“雪”,寄迹三尺,一脚踏下,生老病死,湮灭小腿。

在《苕溪诗卷》中,米芾写“雪”,一横成点,像打击乐,笔迹的粗细变化,极其自由,小蛮腰眼睛一眨就成大肥臀,好看也好看,和王羲之的“雪”比较,就不够丰富,他只有呼气,没有吸气;和赵孟■的“雪”比较,还是有趣。

徐渭让他的“雪”给我们跳舞,长袖甩起来,一个侧身,腰在臀那里转弯,线条情色得一塌糊涂。

那天我在陈如冬西山别墅喝茶观鱼,见匾上“听雪”两字,张充和手笔,是由小楷放大的,一点也不怯,骨格清俊,“小生到此”,像演小生的。她的姐夫顾传玠是昆剧小生行中全才,我太年轻了,没有见过。

西山这名字,比我年轻的人,也会“没有见过”。西山几年之前改名金庭,小领导怕大领导不来,“日落西山”,有所忌讳。北京的西山也没有改名啊,乾隆皇帝在这个问题上不和他们一般见识。

坐在“听雪”下面,我想过冬挺好,客厅里有壁炉,可以烘山芋(北方人的烤白薯也)。或者摔几粒白果进去,或者摔几粒板栗进去,听响。

我一直想试试的事,是烤鸡蛋。不知道鸡蛋能不能烤?靠!有人读到这里,会说“靠”,我是知道的,呵呵。

本文刊登于《西湖杂志》202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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