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论虔诚,再没有比闽南人烧香拜佛更值得一提的事。俗话说三天一小拜、五天一大拜,我母亲娘家更是如此。代代人上供敬神十年如一日,以至于每每进香,听见筊杯落地后的脆响,不论何时何地,我都不由心生“恍如昨梦,复见故人”之感。
记得儿时,我住在学校附近的外婆家。客厅有好一大盘被划作参拜神佛的地界,壁砖绘着墨笔白净的观世音像,从墙脚画到墙顶,占满整壁,足足两米多高。母亲头顶能到观音的宝瓶那,而我七岁时还高不过两个仙童。外婆说,观音娘娘的寿命和这座房子一样长,几十年了,镇上家家户户都这样。
随着我长大,舅舅姨妈也各自成了家,成家后仍常住着,宽敞的房子也日渐拥挤。可连天井的石板地都堆满杂物时,参拜菩萨的那块地仍然留着,完好无缺;旧房的墙日渐泛黄,但壁上观音一如既往通体白亮。只是每月初和月十五时,外婆、妈妈、我、表弟……一代又一代,需要进香的人越来越多。而妈妈和外婆每次进完,都会将两块圆鼓鼓的红月牙合入掌心,摔在地上,再拿起来,来回扔三次,扔完以后将它们合归原处。那过程谁说话,谁就会挨骂。事成后有时外婆和妈妈还会再拜上三拜,喃喃祈告,有如庙中入定的和尚。
后来我才知道,那两块一面平一面凸的红月牙叫“筊”,传闻每月初和十五佛身下凡,心诚则神灵,所以多在这两天掷筊。掷筊也叫“博杯”,是向神祷告,祈禳求福。许愿后才能掷筊,地板上筊面平凸是祈福的回应。也是在那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母亲和外婆要先喃喃咕囔一堆话,祈求全家安康、子女有成,如是这般方才掷筊。
“香案有竹杯珓,因取以占己之名位,以一俯一仰为圣筊……”我也是在长大后才渐渐明白掷筊的历史和含义的,可在小时候,我对筊的崇敬远比长大后来得高。我对筊三分好奇七分恐惧,只有一次趁着四下无人,偷偷在午间把筊杯摔在地上。不料母亲闻声就过来了,她责骂了我几句,说筊杯不能随便扔,圣物蒙损,菩萨便不会再庇佑我们全家。我小心翼翼将其拾起,鼓鼓的两瓣月牙在童年中便有了千钧重量。自那以后,筊杯从桌子腾挪到了柜台顶端,一个我够不着的地方,和观音像同样高的位置。
在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有在行香拜佛时才能看得到筊杯,更多的时候,是坐在低矮的红木椅上远远眺望。后来我常想,或许是想顺应佛心实现愿望的缘故,母亲对儿时的我才会那么严格。
南方的夏天热得漫长,好多个夜晚我和母亲都像参拜神佛时掷筊那样,隔着三五步的路,从房内到房门口,一段近在咫尺却不可逾越的距离。自我头一次期中考考砸了以后,母亲便对我严加管教,似乎是怕我下一次考试又伤了她做老师的体面。每个夜晚我都静静坐在座位上,看书写作业,不到点离开座位被发现,迎面便是母亲的巴掌;夜间睡觉时,母亲和我睡一间房里。母亲说小孩子要多睡觉才长得高,晚上睡得饱上课才精神,于是我总是没玩闹多久就早早卧上了那张铺着草席的古眠床,只要她回来时我还没合眼,便会被狠狠责骂一顿。床上草席硌得我背痒痒,我只得在辗转反侧时合眼装作入梦的模样,等来母亲上床时,她睡在我另一侧,我们就这样背对背靠着,听着彼此的呼吸声。我能听见她幽微的叹息和叹息后的轻鼾,可我的心却在鼾声中,掷筊一般哐啷当作响。
日子就在香火煌煌的厅堂里半月半月地过去,母亲起码实现了一个愿望——考砸后的下学期,我的成绩从期中的倒数第五,变成了期末的正数第五。于是在那个暑假里,母亲在佛前烧香时多放了好些贡品,而我也在暑假的前几天,多得了几颗供了佛沾了香的糖,在那以后,小学的每个暑假我都能在香雾缭绕的时日里讨得额外的嘉奖。或许在她眼里,佛的力量一直庇佑着她,源源不断。小学毕业后,如她所愿,我考上了县城里最好的一所学校。
但我并不那么想。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我的书包越来越沉,别的同学多沉一分,母亲便要求我多沉两分。除了学好课本上的东西,周末的补习班、县里市里的竞赛、钢琴乐理……母亲一个没给我落下。小学四年级那年外婆家在拆迁中夷为平地,那面带有佛像的墙也訇然坍塌。我和母亲住回了城里,她便在县城的那座小套间里供奉起了新佛,但掷筊十年如一日因袭着往常,掷前许下的愿望也仍旧是那几句:全家平安,身体健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不一样的是,县城的小套间没有高大的壁墙,放不下近两米的橱柜,而我也不再那么矮小。筊在桌上触手可及,那壁高大的南海观音画矮了下去,变成了一尊小小的千手观音,杨枝玉净瓶换成了锡杖铁钩百般宝器,在我的眼皮底下,低着眼,静静地靠在离我不高不远的墙角。
我想,直到我上中学前,母亲应该没有再想过把筊放在我摸不到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