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屿上的爱丽丝
作者 崔健
发表于 2024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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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万莹小说集《岛屿的厝》书名中的“厝”字,是闽南语“房子”的意思。

《岛屿的厝》中的九个故事来源于龚万莹的童年成长经验,书中所构建的场景皆出自鼓浪屿文化赋予小说家瑰丽梦幻的岛屿记忆,鼓浪屿文化更赐予她异乎寻常的感知与表达生活的方式——在故事中尽情打开身体,打开通往世界的一切通道,试着用全身的每一根汗毛去感受世界。诚然,小说家尚在她的创作童年时期。像很多的诗人与小说家的创作“童年”一样,龚万莹通过小说的讲述正试图重新回到自己幼时在岛上的每一个重要时刻,记录它们,穿过它们,回望它们,像追赶着兔子误入洞中的爱丽丝,回到了故乡母体湿润、温暖且强大的子宫之中,重新汲取无尽的血液与能量。

感受到的首先是龚万莹强大的语言能量。她的小说语言使用了普通话夹带有部分闽南语(厦门话)特殊腔调的叙述方式,读起来有一种奇异的拥挤感,这拥挤感或许源自闽南语的特殊发音方式,也与她快速、纷繁的想象力和活泼年轻的叙事节奏有关。在《夜海皇帝鱼》中,几个阿嬷挤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着女人在男人与别人私奔后的窘境时,龚万莹写道:“然后我妈犹犹豫豫地说,听人讲吼……你一路追去嘉兴。(听得我暗笑,平常她那个八卦劲儿,也就是在玉兔妈面前,才畏畏缩缩。)玉兔妈说,干,没追啦!只去了别处。”这八点档的八卦劲儿与热乎气儿,像是跟小说人物挤在一起说闲话。

当然,在那些比较密集的方言使用中也会对阅读产生一种阻滞,但这阻滞却带来了意外的活泼与生动,使人愿意靠近这种语言的拥挤与喧闹。美国批评家乔治·斯坦纳在他《逃离语词》一文中,有过这样令人难忘的论断:“我们不应该认为惟有在话语的母题中,精神的言行才是可以想象的。……有些精神行为扎根于沉默。它们难以言说,因为话语怎能公正地传递沉默的形态与活力?”[1]沉默的力量是极为巨大的,在某种程度上它的力量甚于表达,尤其在面对那些我们不得不选择沉默的时刻。但这不代表我们的语言用来诉诸真实美好的情感时,是无力的,用语言去表达依然是人类的本能。在龚万莹的小说中,她略显拥挤与喧闹的闽南方言为小说带来了巨大的活力,本就是岛屿的人间烟火气。她对她的语言太过熟悉了,信手拈来却不失文雅,使得语言与叙事同时成为小说的两重结构。

龚万莹的小说语言还有一种诗歌的韵律与节奏。《大厝雨暝》中台风来的时候,大厝发出了自己的讯号:“低矮的桂树被浇得全身发亮,红花檵木和黄金榕挤在它身边发抖,青苔浸泡在泥水里。大芒果树的果子几乎全被风摇光了,雨水自动冲刷地板……海浪般起伏的马鞍屋顶也叫了整晚,蛇灰的粼粼瓦片被打出啪啪嗒嗒的声音,屋内滴漏连连,所有的脸盆花瓶都用上了,包括我的美少女战士漱口杯。”风中摇曳的岛上风物在台风中的形态以主谓的方式在龚万莹的笔下构成极具节奏的雨中交响,而“发亮”“挤”“发抖”“摇光了”“叫”等用词也是凝练而有韵律的。再看小说“我”在睡梦中与祖父的对话:“他看着床上的阿嬷说,阿丽长大了。水把你的脸弄湿了,我说。”这种不对称的美感,又显出了“词不达意”的语言诗意,普通话与闽南语的流畅衔接,展现了她对闽南方言与具文学性的普通话高超的转换能力。

而在另一个更为凝练的短篇《浓雾戏台》结尾处,男孩天恩不得不在奔跑中逃离被母亲抛弃与暗恋女戏子爱而不得的命运迷雾:“男孩转身,开始拼命奔跑。钻进人群里,他跑。穿过半拆的戏台,他跑。夜晚八点的风。月亮的银光。路灯下的蛾子噗噜噜。男孩,跑。手里是一朵被握到温暖的花,芬芳的花。逐渐绵软的花尸。海边的雾气,被男孩的花刺破,开始慢慢消散。”“跑”的反复出现与浓雾中的种种意象,化身诗歌跳跃与抽象的语词要素,让这出暗恋的苦情戏变成了一首浓烈却清新的短诗。

以闽南语作为母语的作家群体,闽南地域的语言系统所提供的思维方式与文化传承为他们提供了丰富的精神的滋养,我们所熟知的林语堂、舒婷以及中国台湾现当代的很多文学创作者,都浸润在闽南语系及其文化中,并显出其语言与文化造就的独特写作风格。显然,在与他们相近的方言系统与地域风情下成长起来的龚万莹,某种程度上也接续了这样的传统。当然,时代与性情也造就了她不同的风格与趣味。今后她的创作究竟会如何发展,是继续深入海岛的人文书写还是将目光转向其他更为宽广的世界,还有待观察。但值得一提的是,在方言写作被广泛探讨的今天,从方言或是地域写作的角度看待《岛屿的厝》不失为一种稳妥的方式,却对刚开始创作的写作者来说,是优势亦是枷锁,这样的归类难免给每一部应被作为个体审慎对待的作品早早挂上了无法摆脱的地域标签。

本文刊登于《西湖杂志》202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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