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圆融之境,书写现实的内面
作者 郭洪雷
发表于 2024年2月

讨论人:杭州师范大学文艺批评研究院教师及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及文艺学专业研究生

嘉宾:储福金、张定浩

整理统稿:王子翼、张汇琳

郭洪雷:储老师是国内非常著名的小说家,写了很多作品,长篇小说《直溪》已经是他的第十五部长篇小说了,如果大家想要有详细的了解,可以到图书馆、到网上去看一看。我们今天就以《直溪》为中心,谈论一下大家的认识和感受。我们先请储老师对《直溪》的创作初衷及创作过程作一个简单的介绍。

储福金:谈这个小说,具体内容我就不做过多的介绍了,我倒想谈一下创作这部小说的想法。首先我想谈一下自己的一个追求,即追求自我。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追寻与自我》,我认为一个作家最重要的是要有自我。我想表现自己独特的自我,没有独特表现的作家,不是一个真正的作家。我宁可走在崎岖小道上,这条道是我一个人走,前面没有人,我走自己的路。追寻自我这条道路,一直是我创作的一种追求。追寻自我其实是一个很漫长的,也是很寂寞的路。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社会当中,也生活在我们创作的文学当中。我们看很多东西,经典影响到我们。你所表现的东西,你所认为你表现的自我不可能是一个纯自我的东西,它受了无数的影响,所以要追求自我是非常难的。另一方面,我又在不停的变化当中,环境也在变化中,这样你要表现的自我,其实是个荒诞的东西,人生在追求一种荒诞的东西。

作家创作了一辈子,应该问一下自己:“我这一生有没有写过一篇真正表现自我的作品?”我会更多地写内心世界,有更多的哲学意味,因为我从年轻的时候起就喜欢哲学。所有的古典文化,阴阳五行,易经八卦,禅宗;包括西方哲学的,柏拉图的,黑格尔的,马克思的……所有这些东西,融汇在我的思想当中。

同时,我想说作家的“大小”在于他心的大小。用佛教的一个词汇来说,即作家的心要圆融。很多东西要圆融,整个社会要圆融,哲学要圆融,宗教要圆融,情感要圆融,所有一切圆融得越大,从内心表现出来的东西就越丰富,从而在圆融当中形成独特的艺术表现。所以我说要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这条路跟人家的不一样。我会经常感叹我一生当中生活得还是不够丰富。因为你要圆融很大的东西,就需要看很多经典的东西,但不是单纯地去模仿、去把某个论点放到你的作品当中,而是要把它消化掉、圆融掉,圆融成为一个你自我的处境。所以说《直溪》这部小说也是我的艺术表现,正如何向阳在《文学报》刊登的一篇报道中所说的:“直溪是在现实世界之上构筑起一个独特的优雅的艺术世界。”

这部小说的具体情节我就不说了,大家看一眼就清楚了。我跟大家谈一下到底怎样才能把一个文学作品表现出来。这有两层东西,一是体的限制,是限制世界之上表现世界的一层;还有一个就是纸上构筑的艺术世界。我认为创作到这个时候,真正好的作品要有个形而上的东西存在,这也许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要有一层这个东西在纸上创作出来。我把自己的想法跟大家谈一下,大概就这些。这次参加这个活动,也希望能对我有所启发、有所指点。谢谢大家!

一、在现实的内面和上面

张楚悦:储老师,通过前面章节的阅读,可以看出《直溪》是一部面向现实的作品。我觉得您的创作一直没有离开现实,哪怕有同学可能会说小说里意识流太多了,心理活动太多了,但在我看来,它不是漂浮的,而是有扎实的根基。这是我的一个感受。然后我觉得另一方面,可以用一个词“松弛感”来概括您的作品。我觉得这部作品的语言非常简省,比如说前面对于环境的描写,印象里有一处用了很多的“一个……一些……”这就让我想到了沈从文的《边城》,前面他也用了很多“一”,因此我觉得这部作品笔法非常简省。同时,从刚才您的介绍当中也能感受到松弛感。一个作家把他的想法坦诚地告诉我们,这是难能可贵的。同时您没有把您的想法强加给我们,这就更加难得。

我有个不成熟的建议想要提一提。在阅读过程中,感觉您在小说中已经把我想说的话都说够了。比如说:心境是一个人的,顺势而行是一个人的,思维也是一个人的,却有着一个虚幻的形象在对面。但是有的时候可能作者可以给读者留有一点点空间,让读者自己去发挥。给读者留下一些可以想象的空间,留下一些表达自己的机会,这样的话可能会更好。

林浩:楚悦说的问题,我也有注意到。这是现代小说很常见的介入的问题,就是作者在什么程度上可以说很多的评论式的话语。小说主要塑造了宋正明这一人物形象,他是一个非常善于挖掘自我内心的人物。所以当他发表评论时,经常会出现“僭越”的情况。但是,有时候它反而构成了一种类似于自由间接体的状态。刚刚储老师也说了,他的写作比较偏向于挖掘自我,关于这一点我在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是有感觉的。这篇小说本来就是回望一段历史或者一段记忆的过程。表面上写的是宋正明人口普查这一个乡镇,但我觉得实际上只普查了宋正明一个人的内心情况。看似他是在了解一个乡镇的人口情况,宋正明也说他要把每一个人都记下来。但实际上他其实是把自己一笔一画地写出来。这就是我得到的一个大致感受。

有一个小细节上的疑问,就是老师您为什么要在“题记”里提到现实的直溪与小说里的直溪没有任何关系?其实我们都知道小说是虚构的,但您在这里加了这笔,反而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所以我觉得在这篇小说中,您作为隐含作者与里面的人物其实是存在着一种高度的贴合的,您在小說中探讨人物内心的时候,可能也在探讨您自己的内心。

张楚悦:这一点我有不同理解。这篇小说在某些方面可能跟余华的《文城》有相似之处,但我觉得这部小说的独特恰恰是从题记开始的。刚看到题记时,我以为它是个非虚构作品,但读到后面才发现不是。

郭洪雷:刚才楚悦谈的有一点大家可以讨论一下,例如储老师在这部作品里面,他把自己很多思考,对人生的、对社会的、对文化的……尤其是对自我的认识,是如何呈现出来的?

储福金:好多作家的作品都是写外在的故事,现在外在的故事越写越多,越写越紧张。而我是反其道而行之,我认为我在走一条自己的路,因为我认为我有这个能力。你们写外在我就写内在,而且我这个东西在其他的作家那里就表现得不一样,所以我认为我还是在走自己的路。我能圆融,我的内心当中圆融了这种东西,我自信能把它表现得不一样。我的现实是非常现实,我认为具体的东西你要每一步都很实在,但是要有一种形而上的超越的东西。用禅宗的话说,就是初见山水,山是山,水是水;悟的时候山不是山,水不是水;悟过后山依然是山,水依然是水。

李丹瑜:《直溪》让我有一种可以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来阐释的感觉。梦是潜意识最真实、最典型、最生动的表现。整部作品像是宋正明的一个梦,是他的潜意识的展现。开头的描写中,“总有种梦里的感觉,仿佛是发水了……镜中无尽山色……用着心去感觉,总也是滴答滴答”,结尾的描写里,“他想看清晃闪着的镜中影像时,镜里显现的是一个半白头发额纹深深的老人。那便是‘我’。宋正明想到了这个,这个意识便定位在他的心里。同时他听到了清晰的滴水声,漏着的滴水。一滴一滴,滴滴答答”。开头和结尾中,“水声”“镜子”都重复出现了,有一种前后呼应、对话关系,像是他从梦中醒来,从潜意识中出来,回到现实。

熊紫涵:我也觉得开头和结尾有着很强的相关性,但我和这位同学关注的方面有点不同。我认为在表面上,这是一个很圆融的结构,从水滴声开始,由听觉转到思想,虚构出一个直溪,又在结尾的滴水声中再回到现实。在深层上,由“见水是水”到“见水不是水”,再到“见水是水”,主人公在直溪的盾山云峰上的“大境界”中得到升华。

王子翼:我认为这部小说的叙事介于写实与虚构之间,以宋正明的亲见亲闻表现直溪的风土人情,而介乎山水之间的,则是一种超脱于现实、充满意识流的心理情绪流变。小说《直溪》中情绪抒发兴之所至的,是宋正明内心情感的一种外化,他从山水之间体悟人生哲理,从而做到真正地隐入尘烟。正因如此,小说有着“返璞归真”的文学意味,好像回归到了纯文学视域之下。

吕彦霖:我认为同学们都说得很好,可能我比大家虚长几岁,所以在我这儿不存在现实和虚构的界限问题。两者没有界限,也不应该有界限。我刚开始看这个小说以及最后看完的时候其实想到了一部电影《盗梦空间》。这部电影的核心问题其实是在讨论到底梦是真的,还是现实是真的。而通过《直溪》可以看出,梦也是宋正明经历的一个现实,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实和梦为什么要有区别?

现实和梦不应该有界限,所以這个小说给我最大的震撼就是它拓展了我们对现实主义的认知。这种现实主义的认知其实又建立在一个核心上——就是我们已经没有办法再像巴尔扎克一样写现实了,我们没有办法再写《人间喜剧》那样的作品。用西方哲学家的话说,即我们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但储老师的态度是:我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所以我要做自己知道的。我倒觉得这个小说其实拓展了一种认知,即我们不能铺得那么广,相反要掘一口深井,能多深就多深。刚才有同学提到这部作品有过多的心理描写,甚至于说心理描写已经构成小说的核心部分。但是我觉得很多东西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其实就是你幻想出来的;你想出来的东西,只有你想了它才存在,如果你不想它就不存在,这种所谓的依据心性创造的现实关系,正是《直溪》的核心。所以我倒认为《直溪》其实是有一点宗教性的,并且存在着所谓的“失乐园”和“复乐园”的一种首尾对应。

我讲的某种宗教性,体现在作品里,是两个人攀登到最后时,宋正明其实不知道林向英去哪了,然后他又看到了苍老的自己。这里其实正好体现出了我们讲的作家本人对于现实的认知。很多时候,虚构比真实更接近真实,如果大家真的对现实有比较激烈的体验,你会发现其实所谓的现实,很多时候反而是理性创造出来的。

本文刊登于《西湖杂志》202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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