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一个人可能会改变你的行走路线。一次,我无意间向友人提及我和家人的伦敦自驾游计划,他说,你何不趁此机会探访一下严复先生的英国留学足迹?这建议如此有趣,让我一下子就想起了严复家乡那条寂静的闽江水,它曾经流经我童年时生活过的“竹庄”,岸上的杧果树结果时金灿灿的,煞是好看,一小排芦苇在树旁摇啊摇啊。我于是赶紧在自驾游计划中加入一个新的目的地——朴次茅斯,没准儿那里能有些惊喜呢。
我和先生驾车进入这座历史悠久的军港之城后,先到酒店入住。在英国自驾游很麻烦,右舵驾驶影响开车效率,我们不得不根据交通状况调整行程。一放下行李,先生就忙着打开电脑,筹划后面两天的具体行程,我不愿“浪费”時间,便决定先出去转转。一路春雨、疾风,就连海棠树摇下的花瓣也仿佛变成了雨。好在雨很快停下来,我发现了几处惊喜。
首先,地标建筑很吸引眼球。一座大三角帆塔稳稳地坐落在朴次茅斯港,高达一百七十米,算是英国最高的开放建筑了吧。其混凝土与钢的组合结构充满现代气息,两个优美的大弓形之间交叉着网格,翼型肋板结结实实地跨过弓弦。整个建筑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多看几眼,奇异的思绪就会涌起,这帆塔岂止只是一个地标?它也是一个幻想:扬帆,启程,在浪花翻滚的时光断片中描绘蓝图……因为足够高,它也再造了朴次茅斯的海岸轮廓,天气晴朗时,人们在几十千米外就能领略到它的风姿。
其次,朴次茅斯的海军基地一带景色别致。古舰焕发生机,新船跃跃欲试。胜利号战舰就是其中非常引人注目的一个“存在”。作为英国皇家海军的风帆战列舰,它是世界上现存的最古老战舰。许多图片描摹过它:在孤独又辽阔的大海上,没有海鸥,没有人影,唯有一艘美丽的帆船像幻影一样漂在水面上。胜利号参加过美国独立战争,并在1805年的特拉法尔加战役中帮助英军以弱胜强,打败法国、西班牙联合舰队。如今,看着它的绳索、桅杆,还有它那造型独特的船头、船尾以及整体轮廓,怎能不想到它悠久的历史?它现在成了一座浮动博物馆,与港口日夜相守。我尤其喜欢朴次茅斯港的黄昏,云天之间,橘红色霞光一片一片地闪过,古舰眺望远方,轻柔的海风吹拂着它。
再次,旧港海边独自读书的年轻人实在很多。好多人带着一本书、一杯可乐,就什么都不缺了。舔舔手指,再翻翻书,偶尔仰望云朵,偶尔眺望远方,听那涛声滚滚。
惊喜还不止这些。一路走来,粉粉的樱花开得明艳如诗,像吉野樱花的色调;紫红色的中国海棠果树,偏偏不怕潮冷,只顾追着五月的雨盛开。可是这些花儿娇嫩得很,谁都不舍得看它被雨打湿。蓝天下,硕大洁白的马蹄莲撇下身旁的细碎小花,孤傲绽放。这个季节乍暖还寒,怒放的全是些乐观的花儿。
我不由得想起了严复那一批清朝留学生,他们与朴次茅斯初相遇时,是否有满目陌生的感觉?那身呆板的装束会不会束缚他们想飞翔的心?初开的春花和尚未复苏的枯树,有没有比吱吱呀呀的车轮声更让他们感到迷茫?
那时也是五月,乍暖还寒时节。
不妨让历史的烟云飘回1877年,严复与他的同伴们作为清政府派遣的第一批赴欧留学生,经过漫长的海上旅程,抵达英国的朴次茅斯港。这一年,严复二十四岁。对于严复而言,这一路来到这里并不容易,那些苦日子令他终生难忘。严复来自福州,十四岁那年父亲病逝,家里失去经济支柱,只靠母亲做点零工维持生计,受尽了白眼、冷遇。严复无法继续上私塾,失去了科举求仕的机会。好在没过多久,当时不受“待见”的洋务新学堂(即福州马尾船厂附设的船政学堂)向社会招生,为了吸引学生,条件优厚,膳食住宿费用全免,而且还能领到额外补贴。坦白说,这可以立即解救严复的困境。在同乡沈葆桢的推荐下,严复考入船政学堂。学堂里有“洋老师”,所上的课也是“洋课程”——英文以及各门自然科学。五年后,严复以优异成绩毕业。之后,他在船厂自造的军舰上实习,并得以到访一些著名的亚洲港口,所到之处,皆受到当地人的关注和欢迎,这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求学和实习的过程很漫长,也很艰辛。那般年纪的人,对于崭新的学问,从一无所知到略有所知,需要毅力、天分,还有热忱。离开熟悉的私塾教育环境,离开慈母守护的家,严复渐渐发现,“西学”之门才刚刚打开,同时,他也看到门外有“墙”,如何推倒那堵“墙”呢?他渴望寻找新的“工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