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导演王秀岳最开始拍摄的主人公是自己的远房亲戚。亲戚是80后,2016年,他经别人介绍,拿着彩礼,前后花了约十万元娶了一个云贵地区的妻子。三个月后,对方卷钱消失。
亲戚的邻居告诉王秀岳,相隔五十公里外的隔壁县,有户人家的緬甸妻子也逃跑了。“怎么现在还会发生这种事情?”王秀岳暗自寻思。他是70后,老家在山东,小时候听家中的长辈或邻居聊起过某个镇或县外来媳妇的事。那是20世纪90年代,她们有些来自西南地区,有些来自缅甸、越南一带。
带着对外来新娘生活状况的好奇,王秀岳扛着机器驱车前往那户人家。男主人名叫胡大海,是个收废品的。他家很好识别,周围都是二层小楼,只有他家是低矮破烂的平房。王秀岳初次见他时,他将近五十岁,穿得破破烂烂,整个院子几乎堆满了废品,看起来一片狼藉。
胡大海一直在到处打听女主人拉瑞的下落。十五六岁时,拉瑞被胡大海从缅甸买走,而后跟他孕育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胡大海一见王秀岳,以为他是电视台的,想请他帮忙寻妻。
王秀岳则好奇,为何两人共同生活了十多年后,拉瑞会选择离开。他留了下来,试图通过拍摄寻找答案。他本以为最后只能拍出一个特殊家庭里的留守儿童影像,但就在拍了一年多以后,拉瑞突然回来了。
王秀岳开始走近拉瑞的世界。她不到三十岁,已经有三段婚姻、四个孩子。“她的一生就像浮萍一样漂泊不定,哪儿都不是家,哪儿好像都是家,哪儿都生孩子,但孩子好像都不是自己的,没有在身边,最后她还担心自己死在哪儿。”王秀岳告诉记者。
而像她这样命运跌宕的女性,在她的老家缅北并非个例。拉瑞慢慢在生存之余,学会期待和追求那一丝丝的浪漫与幸福。
2023年10月20日,纪录片《缅北高地来的女人》在广州放映后,一位女性观众表达了自己对拉瑞的解读,“她不只是一个‘被卖的’、一个被动受害者,也有她的主动性,她知道怎么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呈现了一个女性真正的困境”。
这个家庭每天都上演“要钱大战”
拉瑞不知道自己出生的具体年份。她去街边算命,算命师傅问她年份,她答不上来,师傅只能给她看手相,边看边解析,其中一句仿佛谶语——师傅说,你的婚姻,没有多顺当。
拉瑞十五六岁时,姨妈让到缅甸做生意的胡大海将她领走。那时的拉瑞瘸了一条腿,据说是以前上山砍柴摔断的,当地医疗条件差,只用了两根小棍固定,落下了病根。她已经有一个六七个月大的孩子,嗷嗷待哺,第一任丈夫后来因吸毒被抓。
对拉瑞来说,一切都是未知的。她不知道要去的地方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她只知道,有一个从另一个国家来的男人,是姨妈介绍的,要把她领走。当地实在太穷了,吃不上饭,难以过活,为了生存,在胡大海花了三千元之后,拉瑞跟着他来到山东。
在王秀岳看来,在那种境况下,尽管有买卖的成分在,拉瑞也没有丧失她自己的主动性,算是“一种主动出逃,或者是一种为了活命、为了生存找个活口,找个营生(的方式),反正就是出去”。
他们共同生活了十来年,2016年王秀岳去拍摄时,他们的两个孩子已经上小学了。在当时村里人的眼里,拉瑞成了一个抛夫弃子的“狠女人”。王秀岳也问过两个孩子,想不想妈妈回来,弟弟带着有点恨恨的语气回答:不想。
姐姐的言语则有些躲闪,既想,又不想,流露出微妙的难过。王秀岳观察到,姐姐会将妈妈的相片放到窗台上,有灰了就擦一擦。实际上,孩子口中的否定,或许是周围大人训化的结果。
拉瑞回来前的一段时间,跟胡大海恢复了线上联系。她已再嫁,生了一个女儿圆圆,六个月大。圆圆父亲是个残障人士,打工时被机器切断了手指,不能干重活。后来王秀岳了解到,拉瑞是被自己的缅甸老乡撺掇过去的。对方介绍他们在网上认识、聊天,实际上是想从拉瑞再嫁一事中获利。
拉瑞出走的导火索是胡大海打了她,他曾将怀孕的拉瑞绑在树上打。
这种暴力并非孤例。华南农业大学教授万蕙2011年开始关注外籍新娘这一群体,曾多次前往云南、广西、广东一带做田野调查。据她观察,买卖婚姻关系中的男性,一般年龄较大,家境也较差,在当地属于“婚姻困难户”。
他们大多数身体不太健全,或是有智力障碍,家人只能替他们买外籍新娘。而有的人家怕新娘逃跑,也会采取一些非常手段。万蕙访谈过的一位新娘,婆家怕她逃跑,将她关起来,只给她喝粥。
在经年累月的不满中,拉瑞一直想走却总囿于钱不够,这次她决定不再忍耐,去了圆圆父亲家。与胡大海不同,圆圆父亲年轻,和她聊得来,会给她做早餐、嘘寒问暖,虽然生活艰难,但拉瑞挺喜欢他,生下孩子后两人关系更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