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随着我国城市化的疾速演进,表现城市的文学作品与日俱增,城市文学研究如火如荼。然而,城市文学没有写出这个时代有代表性的文学人物①,城市给人“千城一面的感觉”②,“故事发生在城市,与城市人、城市景观、城市生活相关,但却缺乏城市主体精神”③等问题明显。评论家张燕玲指出:“在社会与文学从传统形态向现代形态转变的当下,作家的都市意识、城市书写经验及其表达都相对薄弱,难以与巨变时代匹配。”④以上评价可谓精当。也即是说,是否塑造出体现时代特征的代表性人物,能否描绘出城市的个性和主体精神,对城市经验的表达是否足以匹配时代巨变,是衡量城市文学作品优劣的重要标准。就此而言,柯天国创作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以城市为书写对象的小说,在形塑生活空间、市民主体时均有自觉意识,描摹了具有高辨识度的城市主体,对当下的城市文学仍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柯天国的长篇小说《风流巷》《烟花楼》《少妇梦》分别于1987、1989、1991年创作后出版,1996年,漓江出版社结集为《都市文学三部曲》(以下简称《三部曲》)再版。《三部曲》聚焦于空间上对应柳州市的南方小城,通过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展现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的城市风貌、市民生存状态和思想嬗变。“市井风流”三部曲使柯天国在柳州市家喻户晓⑤。已有研究从世俗意识、雅俗融合的艺术特色、传统审美和现代观念的整合等方面肯定了这三部小说的价值⑥。值得注意的是,有学者指出,柯天国通过风流巷、烟花楼、陆家小院写出了对城市发展进程中小巷院楼终将从城市版图消失的预判,为人物提供了发展空间⑦。这一观点开掘到了《三部曲》中作者建构城市空间的深层心理,但仅将空间视为人物活动的场所,对它们的功能和蕴藏探讨不足。对空间的选择和塑形体现作家的创作意志,也是“社会变化、社会转型和社会经验的产物”⑧。《三部曲》的城市表达深具时代感和现场感,敏锐捕捉到了空间变化引发的人们的社会关系和精神质素的改变,书写小市民在时代浪潮中自我确立为主体,在表现城市生活的同时进行了理性的审思。笔者以为,在文学研究空间转向、重评20世纪90年代文学和城市文学研究热的当下,关注柯天国笔下在场的城市书写,探析作品中人与城市内在精神的互动,有利于思考新时期以来城市文学的美学向度与历史维度。
一、作为叙事装置的生活空间
《三部曲》中,主人公们的人生起伏、悲欢离合都被集中压缩在风流巷、烟花楼和陆家小院等具有历史感的建筑里。小说人物居住在这些静态空间,活动空间也涉及舞厅、工厂、公寓、酒楼等现代都市特征明显的场所,衍生出主人公横向的活动轨迹和纵向的生活变迁。这些城市空间并非天然存在,而是浸透了作家生活体验和个性色彩,反映特定时代社会、思想文化等人文意识的阐发与建构。它们既是结构故事的场所,又具有象征性,折射人与城市的关系。
《风流巷》里的同名小巷是南方某城一条靠近繁华街道的窄小死巷,明末名妓张师师曾是这条巷子的良家少女,因而得名。风流巷虽如城市的盲肠,但在20世纪80年代也悄然发生着变化——巷中阿三开狗肉馆、张芸办家庭旅社、陈家常开贸易公司、五叔公开杂货铺、六婶摆酸摊、舞王当舞厅经理……小市民在市场经济的感召下主动汇入时代潮流,满怀城市发展的欣喜,干劲十足,有创造新生活的热情。烟花楼(出自同名小说)位于某南方小城柳叶街25号,是当年花街柳巷最末尾的一栋,在1980年代城市改造中被保留下来,成为历史陈迹。小说主人公许春兰曾是煙花楼小有名气的妓女,1950年解放后接受改造,被分配为火柴厂工人。许春兰在烟花楼经历了与张望富、黄七两次失败的婚姻后,和养女许娟长年居住于该地,母女二人的命运与烟花楼不可分割。《少妇梦》中,陆家小院曾是当地首富陆世生金屋藏娇之地,陆世生解放后离开大陆,小院被政府接管后出售。主人公白雪离婚后成为红都酒楼老板刘金龙的情妇,被安置在陆家小院,白雪的人生蜕变发生于此。“城市不仅是故事发生的场地,对城市地理景观的描述同样表达了对社会和生活的认识。……因此,问题不是如实描述城市或城市生活,而是描写城市和城市景观的意义。”⑨《三部曲》中的城市景观是作家理解的城市生活的外化,体现作家独特的文化表达。
风流巷、烟花楼和陆家小院是城市多元历史文化的凝结物,赋予城市以时间的质感。它们作为人物活动的外部空间,如同阿斯曼所说的“纪念之地”,保留着过往的生活经验和与之相关联的历史传统⑩。这些建筑里几户人家同住,构成的向内空间形塑了居住者自足的思维习惯、情感结构和价值框架。“居住是与任何别的活动不同的一种活动,它是人的一种规定性,人在这种规定性中实现出他的真正的本质。”11阿三狗肉店开张时发请柬邀请邻居吃饭,邻居们自发凑份子买镜画庆贺。舞王当上舞厅经理后请邻居免费去舞厅跳舞。许春兰领养许娟后,前者上班期间许娟由邻居刘嫂和满奶帮忙照看,母女二人结婚时,喜宴均由邻居帮厨。白雪服安眠药后,是同院的土狗一家及时发现送往医院,挽救了她的生命。柯天国特别突出邻里间的温暖情谊。《三部曲》中,吃喜宴、帮厨、邻里互相照看等,均显示了民间文化的接续。巷、楼、院承载中国传统人伦,打通时空的连接,传递着人们的情感记忆。
有学者指出,四合院、大杂院等城市建筑空间和民风民俗构筑出来的人际关系不同于现代大都市的疏离关系,而是有着紧密的关联,其人情关系可用“都市里的乡村”“田园化都市”来概括12。20世纪八九十年代,随着我国城市化的推进,老城改建、新城涌现,许多镌刻着地域文化标识和个体记忆的旧空间被挤压、毁坏,现代都市建筑淹没了城市专属的文化记忆。就此而言,柯天国描绘巷、楼、院及身处其间的小市民的生活状态,凸显传统乡村般的人情关系,具有抚慰人心的作用。互帮互助、荣辱与共等传统价值观念在《三部曲》中频频出现,可视为作者隐伏着怀旧情绪的抵抗性叙事。但如果说许多八九十年代的怀旧书写印证了时代的“进步”,“隐含着一份颇为自得、喜气洋洋的愉悦”13,那么柯天国的怀旧则是平情的理解,更关注旧有文化在新时代的适用性。巷、楼、院形成封闭空间的同时,也是各家共进出的半公开空间,隐伏看与被看的关系。在大家凑份子庆贺阿三狗肉店开张时,吝啬的五叔公虽不情愿却仍掏出了五元钱。张芸信任邻居陈家常,无意中收容了后者介绍的卖淫女子入住旅社,却因警察介入受牵连,无法忍受街坊的风言冷语,不得不远离是非之地去乡下砖厂做工。白雪在刘金龙妻子到陆家小院谩骂时不堪其辱,吞安眠药自杀。舞王、陈家常、许春兰、许娟等人无一不在意邻里的眼光。传统人情关系一方面增强了邻里的归属感和认同感,但另一方面也成为一种规训的力量,人们往往不得不屈从于这一力量的裹挟。柯天国并非一味缅怀传统人伦影响下邻里间具有脉脉温情的情感联结,而是写出了城市生活空间所包蕴的文化精神的多面性与人际关系的芜杂。
20世纪90年代以来,列斐伏尔、福柯、迈克·克朗、大衛·哈维等学者的空间理论引入中国后,仅将空间视为物理场所的观点被纠偏,空间是一种社会生产和文化建构的观念成为空间研究者们的共识。在列斐伏尔看来,空间是人们进行劳动再生产的中介,是社会的产物,“空间是政治的、意识形态的”14。空间的结构与形态影响着人们的生存理念和生活方式,空间关系是社会关系的体现。表面上看,《三部曲》中的巷、楼、院是没有阶层差别的小市民居住地,居住其间的邻里不存在身份等级的区分,相处和谐。但烟花楼和陆家小院的历史本身,在客观上就构成了一种被凝视的处境,它们的居住者不得不在与外部人事的碰撞中反观自我。《烟花楼》里,张望富和张强为个人仕途拒斥伴侣、远离烟花楼的行为是空间政治规训的结果。饶有意味的是,许娟甫一踏足张强的单位宿舍,就被其高级的陈设所折服,她躺在席梦思上想到的是晦暗潮湿的烟花楼与西式现代化宿舍之间的巨大差距。“她似乎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逍遥的、令人心旷神怡的天地。她直感到这套居室有一种诱惑的吸引力。”15随后,张强提供给许娟的英国高跟皮鞋,法国香水、乳罩、晚礼服等,与现代化的城市空间共同构成了许娟向往的现代性物质景观,指向摩登的城市精神。许娟在张强宿舍的献身,隐喻空间及其所代表的生活方式对她的征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