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谪居黄州,闲来无事,除四处寻访胜迹,吟诗作赋,寄托怀抱外,苏轼还有意教导子侄。赵德麟曾在苏辙家亲见苏轼寄给侄子的书札,其中有论少年文与老年文之异同,颇有可观处:
二郎侄:得书知安,并议论可喜,书字亦若无难处。止有一事与汝说,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采色绚烂,渐走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汝只见爷伯而今平淡,一向只学此样,何不取旧日应举时文字看,高下抑扬,如龙蛇捉不住,当且学此,只书字亦然,善思吾言。①
少年血气方刚,规矩、法度尚未习得,或得而不精,故下笔为文,多活泼生机,如春如夏,万物竞萌,花开阔绰,气象峥嵘;老年血气渐衰,规矩、法度尽皆精熟,倒是可以随意“破”之,其文可浓可淡,可以雷霆万钧,亦可雨收风住,如冬如秋,可涵纳万象、包罗万有,风格、意趣亦不拘于一途,常得自由挥洒、任意所之之妙。所谓的“衰年变法”或“晚期风格”,落脚点多在此处。如王德威读《晚熟的人》,特意点出莫言作品“向来大开大阖,篇幅越长,越能显现他那种异想天开、兼容并蓄的气魄”。此论可与莫言对长篇之“长”的理解相参看。“把长篇写长,并不是事件和字数的累加,而是一种胸中的大气象,一种艺术的大营造。”写长篇,要有“长篇胸怀”,“‘长篇胸怀’者,胸中有大沟壑、大山脉、大气象之谓也。要有粗粝莽荡之气,要有容纳百川之涵”。而所谓的大家手笔,也正是“胸中之大沟壑、大山脉、大气象的外在表现也。大苦闷、大悲悯、大抱负,天马行空般的大精神,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大感悟”,皆属“长篇胸怀之内涵也”②。诚哉斯言!《酒国》《生死疲劳》《檀香刑》诸作,汪洋恣肆也可谓泥沙俱下,涵纳万象也是气象万千,乃莫言长篇一大特点。但《晚熟的人》却与此不同,王德威以为莫言或有意摆脱前述特点,“风格转为内敛,时而怀旧,时而嘲讽,显露一种若有所思的节制”。当然,书中所录诸篇,皆为短制,其“形式也不容许过分复杂的情节和人物发展”③。此为莫言“晚期风格”的特点之一。
或属偶然,新世纪后,久已不专意经营短篇的贾平凹写出了《秦岭记》。《秦岭记》“不可说成小说,散文还觉不宜”,“写时浑然不觉,只意识到这如水一样,水分离不了,水终究是水,把水写出来,别人用斗去盛可以是方的,用盆去盛可以是圆的”④。其要在去规矩,破法度,得行云流水,任意所之之妙。或进而言之,规矩、法度也无需去“破”。文章作法多样,究其本源却并无一定之规。有多少眼光,见多少世界,便有多少文章。明清文可以法唐宋,唐宋文可以法两汉,两汉文可以法先秦,先秦文所法者何?!文章法度,源出于“六经”。“六经”或也无心确立法度,古人仰观俯察,书之竹帛,自然成文。那文中自涵磅礴气象,其“力量在于混沌未开,像一片汪洋”,后之来者只能取其一瓢,格局、气象,自然逊色许多。“先秦那种汪洋恣肆、无所不包,看不出界限的气概,那种未经规训、未经分门别类的磅礴之势”,呈示的乃是“充沛自然的生命状态”⑤。
钟意于多元感通,醉心于聚“精”会“神”,贾平凹对天地、人神、物我,皆有自家理解。他对“山水三层次说”别有所见,将之解作贾平凹感通天地、人神、物理的独特法门也未为不可。其“大实大虚”且相“圆融”,它是“作为‘道’的形象的生活本身,是自然万物万象的天意运行”。如一朵花“由种子,由根由茎由叶而自然开花到散发芳香”⑥。如是说明或嫌不够,他参之以《心经》,王阳明的学说,克里希那穆提的灵修之道,来说明上述阐释的要义,在“让现实回到现实,让生活回到生活”,如此,“一切都是本來面目”⑦。
如将《晚熟的人》视为莫言“晚期风格”的表征,王德威以为其间仍有若干疑问,“所谓‘晚熟’是饱识时务,是随波逐流,还是从心所欲——‘必’逾矩?”⑧此处所言之“逾矩”,莫言并非个例,而是“晚期风格”特征之一种,它“涉及一种不和谐的、非静穆的紧张”,最为紧要的,是它“涉及一种刻意不具建设性的,逆行的创造”⑨。相较于《晚熟的人》之前的莫言,那种常有的“沉默中暴发的愤怒”,“饯于郊衢的狂欢”,“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既属“强烈的批判”,亦为“热烈的赞歌”,《晚熟的人》则多为“离殇”,闻之教人“手足无措”,“彷徨于无地”⑩。此就书中人物和他们的生命情状,作者蕴藉抒发之情感论,如以章法、笔意观之,则又当何解?!李洱对此亦有洞见,以《晚熟的人》为界,此前作品(限于小说),皆属“虚构”,故而可以天马行空、肆意放旷,《晚熟的人》则属“非虚构”,其中诸作偏向不同,具体人物也异,然一真实的莫言贯穿全书,将之读作莫言“用小说的方式写下的自传式片段”未为不可。他的出发点和目的或许在于,“以此为活生生的现实赋形立传”11。
“为活生生的现实赋形立传”,抑或“让现实回到现实,让生活回到生活”,莫言与贾平凹,路径不同,做法也异,但殊途而同归。他们共同,也是重新指向“生活”和“现实”。此“现实”已非彼“现实”,《晚熟的人》不同于《红高粱》《生死疲劳》《蛙》等长篇;《暂坐》《秦岭记》和《河山传》也不似《浮躁》《废都》《秦腔》。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写作者心之不同,则目之色异。一当再度直面现实,而不是如堂吉诃德如艾玛,和世界之间始终有个“欲望介体”(前人文本),眼前障蔽尽去,得现活泼灵机,其境近乎庄书所谓之朝彻、见独之境。何以言之?李敬泽笔下的鲁智深差可比拟。被赶出寺院的鲁智深一曲《寄生草》,唱得慷慨悲凉,也“顿挫出了释然快意,有一种‘破’劲”:
鲁智深如果也读书、也写文章,此一去轻身向茫茫,不被归类不入流,鞋破帽破袈裟破,捧一只破钵提一支秃笔放空了随缘化,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认了自己的命,一栖二栖三栖十八栖,随处栖便无所栖,无所栖便随处栖,从此得了自在。12
所“破”者何?如何“自在”?莫言有莫言的路径,贾平凹有贾平凹的道理,其间虽有相通处,却不可强求一律。二人皆可谓高高山上立过,也深深海底行过,待到“随处栖便无所栖,无所栖便随处栖”的大自在之境,如何不生障蔽尽去的脱然顿悟。然欲破“障蔽”,便须反“常”。反常绝非全然逆反,而是合乎“道理”。所谓“反常合道”是也!无论所反者何,所合何“道”,任性自在为其根本。“晚期风格”与作家与文本世界与观念与文体与笔意和笔法之关系,要义便在此处。
二
将萨义德《论晚期风格》的副标题“Music and Literature Against the Grain”译作“反常合道”,单德兴以为颇为允当。“反常合道”之说,出自苏轼《书柳子厚〈渔翁〉诗》,其词曰:“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以示书中所讨论的音乐家与文学家的晚期作品,虽不如早、中期作品之技巧精熟,结构完整,圆融和谐,却不拘泥于技巧、结构,反能突破框架,超越规矩,出格反常,‘令那些不知选样尝味之辈涩口、扎嘴而走’”,然此另成之风格,“其实符合更高层次之道”13。“晚期风格”的要义,因之不在“术”而在“道”,不在技巧、文字等表层,而在观念、人格、趣味等内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