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社会为何越来越快
作者 曹金羽
发表于 2024年3月

消失的“慢”

一九九五年,米兰·昆德拉在小说《慢》的开头分享了这样的困惑:似乎很难见到慢悠悠闲荡的人了,民歌小调中游手好闲的英雄或露天过夜的流浪汉,都随着乡间小道、草原、林间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速度,每个人都像跨坐在摩托上,随时准备飞驰而去。缓慢消失,悠闲不再,而慢的乐趣早已失传。

加速让我们获取了更多的物品、更快的交易、更迅速的成长,但并没有带来真正的丰富性。就像被昆德拉拿来对比的跑步者与摩托车手:跑步的人身上总有自己的存在,他会想到脚上的水泡、口中的喘气、自己的体重和年纪,他比任何时候都意识到自身和岁月;而当人把速度与性能托付给一台机器时,一切都变了,身体已被置之度外,交给了一种无形的、非物质化的速度,纯粹的速度,令人出神的速度。

于是,在速度提供的乌托邦中,一种奇怪的局面出现了:充实夹杂着空虚,激情伴随着惆怅,紧张中饱含怠惰,好奇却充满厌烦。我们谈论着自由、解放、欲望、爱情—却很难感受到它们。在“真实”的时间中,所有的事情都在加速,直到时间本身消失,直到经验和体验开始贬值,直到我们再也讲不出故事。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中曾写道:

乘坐马拉车上学的一代人现在伫立于荒郊野地,头顶上苍茫的天穹早已物换星移,唯独白云依旧。孑立于白云之下,深陷天摧地塌暴力场中的,是那渺小、孱弱的人的躯体。

置身于加速的时代,面对瞬息万变的局面,个体似乎越来越渺小,越来越觉得生活不受掌控。不断更新迭代的技术、涌入眼帘的各种信息,并不会给我们带来安全感与确定感。在这样的时刻,总有人忍不住追问:如果不知道方向,为何要加速向前?

美好的承诺

现代社会至少从一开始是带着美好的承诺开启加速进程的。当第一台珍妮纺纱机在兰开夏郡纺织厂运转时,当史蒂芬逊于一八一四年制造出第一列在铁轨上行驶的蒸汽机车时,当莱特兄弟的“飞行者一号”首飞成功时……世界开始了加速的过程。

加速最初的承诺是自由、高效,是更好的生活,是令我们从僵化的秩序中走出,在技术的加持下获得自主性。正是加速技术让生产不断革命,让社会关系不停动荡,让一切坚固的东西烟消云散,让人们直面生活的真实状况和他们的相互关系。如果褪去怀旧浪漫主义的想象,从前的缓慢并不一定等同于美好。缓慢有时也意味着艰难、贫穷、封闭、低效、不便,当车马都慢的时候,个体往往也受制于环境,不能在更大的空间施展才能。

慢,意味着确定性甚至僵化,意味着世界被一种“存在巨链”的世界观所支配,从一粒微尘到人类整体,都被安排在一条具有目的性的等级序列上。此时的世界非常充实,从可感世界到理念世界,每个位置都会被填充,不会为个别事物预留偶然活动的空间。缓慢时代的完满,可能更多是一种强制的善,世间万物在此都要接受既定秩序的安排,这是一个绝对的世界,一个单一的世界。比如古人的生活,岁月随时节而动,春耕、夏耘、秋收、冬藏,虽有不同但不会有本质变化,世界稳定束缚在自然与土地之上。

在此背景下,加速意味著一种挣脱,一种告别,一种自由。那个僵化的、没有差异性的“存在巨链”,此刻忽然断开了。得益于交通、能源、通信、信息、管理等方面的发展,人们真正感受到了世界的差异性,其中最重要的是工业化和火车带来的交通革命。

希弗尔布施在《铁道之旅:19世纪空间与时间的工业化》中为我们呈现了现代世界加速的画面,借助于火车,人们用时间消灭了空间距离,铁路延伸到遥远的地区,让远方变得触手可及。货物突破产地局限,进入更多市场,商品的集聚堆出了一种共时性的空间,它将商品从地方关系中扯出,也就此失去其传承之地,失去传统的空间—时间存在。正是在这向外拓展的过程中,人们真正感受到了差异,过去那个坚固的秩序被打破,带着对美好社会的期待,技术为现代性的加速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动力,呼啸而行的火车拖曳着社会的整体结构,朝向一个更进步的未来驶去。

除去时空的变迁,加速的影响更直接作用于心理。稳定性降低,掌控感丧失,竞争不断强化,在这加速的进程中,个体将体验到一种不断被卷入的状态,而他所能做的是更积极主动地投入“被卷”,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免除恐惧,获得自尊、自信、认同感等。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是人们真切的感受,也是追寻自我价值和美好生活所不得不选择的路径—尽管这样的美好有些迫不得已。

时间至上

当火车从铁轨呼啸而过,时间也开始了标准化、理性化的进程。一八四七年十二月十一日,英国铁路进行了时间的标准化,这一标准时间在随后的几年一直被称为“铁路时间”。到一八五五年,英国所有公共钟表都与格林尼治标准时间同步,标准化时间及其时间表保证了火车和船舶的安全运行,相应地也提高了生产和流通的速度。自此,时间从缓慢、关联地方的节奏中脱离,进入标准化、抽象化、高效化的进程。时间开始关乎速度,速度也进一步让我们感受时间。

在标准时间诞生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用日晷、沙漏或者钟声来标记时间,记录四季的更迭、万物的循环往复。人们存在于时空中,并感受着时空,它作为一种质性的时间语言,有规律地调节着个体之间、世俗与神圣之间、生者与死者之间被铭记或遗忘的关系。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4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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