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陈传席,中国人民大学教授、美术史论家、美术评论家、博士生导师、人文学者、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副主任,《人民周刊》新时代美术高峰课题组、中国画“两创”课题组专家成员。
1600年前,中国绘画已不全为形似,写意逐渐兴起
绘画理论是决定绘画创作的灯塔和指针,绘画创作必然和绘画理论相吻合。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因为艺术模仿自然……绘画混合白色和黑色、黄色和红色的颜料,描绘出酷似原物的形象。”[《欧美古典作家论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6页]达·芬奇说画家:“首先应当将镜子拜为老师,在许多场合下平面上反映的图像和绘画极相似……镜子和画幅以同样的方式表现被光与影包围的物体。”(《芬奇论绘画》,人民美术出版社,1979年版,第17—18页)传统的西方画家和理论家几乎都认为,绘画要惟妙惟肖酷似物象,完全模仿模特。总之,绘画唯一标准就是像,就是完全酷似所画的对象。所以,传统西方绘画也都是像,和模特完全相同,和物象完全相同,像镜子照的物象一样。他们的理论和绘画是一致的。至于画家的情感、个性、激情则不在论述之列。画家只有观察研究所画物象并表现出来的权力。头脑中想象的东西不能画,眼睛看不到的东西也不能画,画得不像更不行。
中国画论则不然。六朝时期,姚最提出“心师造化”,唐代张璪说“外师造化,中得心源”,造化是心中的造化。所谓“造化内营”“胸有丘壑”,画出来的不是自然界的造化(物象),而是胸中的物象、胸中的山和水等。宋代苏东坡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画出来的物象不一定要像(形似)。于是其后写意画大行其道,变为主流。绘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而且“太似为媚俗”。
西方画家从形似中解放出来的现代绘画,都是受了中国绘画和画论的影响而使然。
中國传统艺术理论一直居世界艺术潮流之先,也一直引领着世界艺术的发展。公元初至5世纪,亦即至今2000年至1500年间,中国的艺术家就知道:模拟真实(自然)非艺术的本质。汉人就有言:“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声画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动情乎?”(杨雄《法言》)书画表现的是自己,而不是再现自然。更早一点,庄子就知道,作画者必须身心自由,不为权势所迫,不受各种约束,方为“真画者”。(《庄子·田子方》)西汉刘安的《淮南子》中认为“画西施之面,美而不可说(悦),规孟贲之目,大而不可畏,君形者亡焉”。(《淮南子·说山训》)应该以神写形,神比形更重要。到了汉末魏晋南北朝期间,画论上对传神的认识——刻画人物内心世界,表达人物的身份,对道、理、情、致、法的阐释,书画是传达自己的感情,写的是自己,不仅画可见之物,重要的是画人能想象到但看不到的境界等,对此都有深刻全面的认识。一直到现在,全世界的绘画理论都无法超过中国那时候的理论。(详见陈传席《六朝画论研究》,中国青年出版社,2014年版)
在西方,传统绘画就是写形,仅供眼睛享受,后来变为视觉冲击力。而中国画重在“写心”“写情”“写趣”“畅神”等。丹纳说:“绘画是供养眼睛的珍馐美味。”(丹纳《艺术哲学》,傅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171—172页)还有,“画只为眼睛看,音乐只为耳朵听,不这样做,就等于没有完成任务”。[《欧美古典作家论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二),李健吾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78—180页]而中国画家认为“目”是“陋目”。画的是“道”,是为了“畅神”,为了“媚道”,不是只画见到的东西,还要画见不到的东西——头脑中想象的东西。唐代符载云:“夫观张公之艺,非画也,真道也,当其有事,已知夫遗去机巧,意冥玄化,而物在灵府(在心中),不在耳目。故得于心,应于手,……与神为徒。若将短长于隘度,算妍蚩于陋目,凝觚舐墨,依违良久,乃绘物之赘疣也……”(《唐文粹·观张员外画松石序》)“目”是“陋”的,看不到全面,更看不到背后的东西,尤其看不到人头脑中想象的东西,但中国画可以,画家要“与神为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