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熟睡的小羊被隔壁的莺燕声吵醒。他睁开眼看了看表,匆忙地爬了起来,拖着沉重的皮箱朝纽约约翰·菲茨杰拉德·肯尼迪国际机场赶去。
飞抵长沙后,刚好正午,日头正旺,眩得小羊一阵恍惚,好半天才看清身在何处。小羊家店铺在省城的太平街,机场在城东,相距甚远,可小羊一出机场,好像就闻到店里的腥臊味了。
回到“老羊火锅”店里,他把行床塞在冷柜后边,藏得很深,小羊挪开层层叠叠的东西,才见到这床。床已用过多年,饱蘸店里生熟牛肉氤氲,小羊躺在上面,像是躺在牛肉堆里,左手边是牛肉,右手边也是牛肉,还有一大块冻得结结实实,压在胸口。小羊很快就睡着了。他又看见了米琳,以及她嘴角那抹揶揄的笑。那笑容忽近忽远,渐渐铺陈开来,又红又软,像极了刚刚解冻,还滴着水的肉。那肉忽而就熟了,香气四溢,欻拉拉滴着油,小羊兴冲冲咬在口里,却又成了冰冷的一坨膻臊。
等小羊醒来,头桌客人已到。老羊火锅只中晚两餐,上午十一点就开始了,一直要到深夜零点。羊家店面小,人手少,只有老羊两口,中晚餐都忙不过来。五六点钟起床做,傍晚七点前后食客最多,又以中年男人为主。这也正常。店里招牌是烧牛鞭,太小或太老的都用不着吃这个。来人大多咋咋呼呼,仿佛嗓门越大,阳气就越旺,纯属来凑个热闹,并不太在意效果。小羊被这喧闹弄醒,惺忪着睡眼看去,着实吓了一跳。他这几年只在春节回来一次,待不上几天就想米琳,等不到初七开业就火急火燎走了,全然不知自家生意会如此红火。一桌桌客人就像春天冒出来的笋子,眨眼间郁郁葱葱,长满店里店外。老羊里外穿梭,大声重复某桌牛鞭多少,鞭蛋多少,还有鞭皮蛋皮鞭宝鞭裤,一副公牛生殖器连同附属物,没有一个零件浪费掉。小羊看着老羊跟各色食客打招呼,你来我往亲密无间,再搭配上几句恰到好处的黄段子,惹得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牛和人的荷尔蒙热烈地混杂成团,红尘滚滚,涌动在各处。
这场面,小羊其实很熟悉。他从小随老羊夫妇游走在乡村之间,一辆货车拉开板便是戏台,台上是老羊领着戏子唱戏,台下是从四面八方来的看客,后台是老羊堂客带小羊烧锅做饭,守着道具戏箱。
小羊听见老羊扯嗓子催后厨上鞭,小羊就笑道:妈,你忙,我去。老羊堂客一愣神,小羊已经端盘子走了。老羊堂客见小羊走开就生起老羊的气来。她刚才察觉儿子已经放松警戒,正想攻其不备问问米琳,老羊冷不丁一喊,却是给小羊提了个醒——小心翼翼做好的铺垫,全被老羊搅黄了。生完气,老羊堂客又不免欣慰。小羊小的时候,耻于父母是唱戏的,唱的还是乡间流动的粉戏,等大了,又耻于父母是烧鞭的,烧的还是牛鞭。小羊一直跟老羊对着干,说到底就是觉得爹妈身份太低。这个小羊不说,老羊夫妇也心知肚明,自知对不住儿子,从来不曾提过。今天小羊肯屈尊送牛鞭待客,是他平生头一回。思绪及此,老羊堂客不禁心头一酸,匆忙拿手背揩去眼角的泪水。
小羊端牛鞭来到店内,老羊正跟客人说笑,不知讲了什么段子,举座皆欢。老羊满意地看着小羊,介绍道,我儿子克来在纽约练功,准备回国来发展。小羊来不及回话,一个白脸戴眼镜的男人笑了起来,说你这家族生意不正缺人手?年轻人不要舍近求远。小羊尴尬无话,不知怎么接。老羊笑了起来,说我小学文化就烧牛鞭,他好歹是个研究生,怎么着也得进个写字楼,在空调房里上班吧?那人就一本正经地说,研究不研究的不重要,去不去空调房也不重要,能把空调房里人的钱挣到手那才叫有本事,像我们辛辛苦苦挣的钱,不都搁你这里换成牛鞭了吗?老羊满脸的笑,给在座的人上烟点火,说不用都搁我这里,我也进不来那么多牛鞭啊!天上下的是雨点子,又不下这个。于是店里又是一片愉快的笑声。
小羊就在这笑声中走出店外,见不远处有个隔离墩,过去坐下,摸出烟,默默抽起来。他着实后悔了,不该送那盘牛鞭,不该说在纽约混不下去了,更不该一回来就到店里。娘絮絮叨叨拿爹开涮,兜了半天圈子,无非还是想问清楚米琳这事。小羊当然看得出来,也正因为看出来了,才赶紧找个借口离开。他实在不想讲,更不想在这个时候讲。刚才被客人吵醒时,小羊见到米琳发来的信息,问他在不在家,她有个快递到了。小羊顿时恨不得像只小鸟,立刻飞过去。想来米琳跟他毕竟三四年了,感情还是存在的,就算眼前过不了夫妻生活,总还能治吧?自家店就是做这个的,吃些烧牛鞭,喝些壮阳酒,就会变得杠杠的!早知米琳能给这个机会,就不该一走了之。小羊哆嗦着用尽了平生所学知识编着信息。刚想发时,米琳的信息又来了,说,那快递邻居已替我收了,听邻居说你已退租回国了,祝你回去生活顺利。这信息看似客气,却拒人千里,可怜小羊刚把满腹相思化成文字,本以为能打动她的铁石心肠,可速度毕竟慢了,能打动的只是他自己。分手是米琳提的,理由是他有病,这本就是耻辱,那边邻居也配合她,让他更加的不堪。
不知不觉,烟已抽到头了,指间倏尔一热。小羊明白今天的生意到头了。直到最后那桌客人出店,老羊夫妇都收拾打烊了,小羊还坐在隔离墩上,其间那个白脸戴眼镜的经过,好像还打了个招呼,小羊都忘了有没有站起来,是怎么敷衍的。
小羊后来才知道,那个白脸眼镜,是省里七厅八处的科长,姓王。老羊称呼他老王。老王是店里常客,去年刚生了二胎,又是个儿子。消息传来,老羊比老王还开心,就造势宣传,所以往来食客都知道老王能有這个儿子,羊家的牛鞭功不可没。其实老王并不老,才四十来岁,只是头发有些少,老王老婆也才四十出头,两人生了个儿子并不奇怪,就像嘴角长了颗火疖子,吃不吃药都一样,等熟透自然就会掉下。不过,老羊并不管这些,既然老王的确常来吃牛鞭,那么生儿子当然就是牛鞭的功劳,头发少也是,因为牛鞭吃多了,阳气太旺。老羊一直自诩在宣传文化系统干过,曾经带戏班走村串乡,广告打的是“方圆百里无双戏王”,如今坐地开店做买卖,广告更不能少,老王就是本店行走的活广告。老羊讲这些时正开着车,眼里放光跟车灯交会一处,照得前方一片灿烂。
小羊不由哂笑,说老王好歹也是个干部,就由着您这么宣传?
老羊正色道,干部最相信科学,因而也最讲药效,他生了个儿子是实,也属有一说一的。
老羊方向盘一拐,车从国道转入一条两侧栽着树直通宰牛场的小路,车速慢了下来,车灯打过去像是两面黑灰相间的墙。凌晨五点,夜幕渐浅,老羊见小羊盯着导航,说我闭着眼都能开到的。小羊关了导航平静地打了个呵欠,说到了喊我,我打个盹儿。
小羊眯上眼,脸扭向了一边。老羊看着前方,无声地唉叹。小羊回来好几天了,父子俩平平静静,连老羊堂客都看不下去了。老羊表面上不动声色,关起门就唉声叹气,开口就哼:
奴才全将良心昧
气得我浑身打战颤心意灰
我的心意灰
十三年含辛茹苦人长大
羽毛长成你就要飞
老羊堂客见老羊赌气,于心不忍,劝解说《天雷报》里的张继保是捡来的,咱家克来是亲生的,气什么气?
老羊就说,我不是气,我是怕!张继保不孝遭雷劈,克来有事瞒着爹娘,这也是不孝,我怕老天爷生气了拿雷劈他!
老羊堂客急得“呸呸,呸——”吐着唾沫用脚搓,老羊越说越激动,洗菜的水龙头都忘记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