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钱锺书在台湾演讲《中国诗与中国画》的开场白:“刘院长介绍使我很惶恐,尤其是刘院长刚才说我是‘优秀学者’实在不敢当,像开出一张支票,恐怕不能兑现,因为这银行里没有现款。”后面又说:“好在今天是愚人节,让我这个愚人站在这里受审。”
而《围城》中方鸿渐在家乡演讲时开头说:“吕校长,诸位先生,诸位同学:诸位的鼓掌虽然出于好意,其实是最不合理的。因为鼓掌表示演讲听得满意,现在鄙人还没开口,诸位已经满意得鼓掌,鄙人何必再讲什么呢?诸位应该先听演讲,然后随意鼓几下掌,让鄙人有面子下台。现在鼓掌在先,鄙人的演讲当不起那样热烈的掌声,反觉到一种收到款子交不出货色的惶恐。”
钱锺书的开场白诚恳、谦逊;方鸿渐的话则多了一点油滑,但着眼修辞与技巧,两人的开场白相似之处明显。
方鸿渐留学归来首次在家乡演讲,众目睽睽下十分紧张:“到上台坐定,眼前的湿雾消散,才见第一排坐的都像本校教师,紧靠讲台的记录席上是一个女学生,新烫头发的浪纹板得像漆出来的。全礼堂的人都在交头接耳,好奇地评赏着自己。他默默分付两颊道:‘不要烧盘!脸红不得!’懊悔进门时不该脱太阳眼镜,眼前两片黑玻璃,心理上也好像隐蔽在浓阴里面,不怕羞些。”
钱锺书何以写出方鸿渐懊悔“进门时不该脱太阳眼镜”这个细节,我们可从钱锺书散文《窗》中找到“蛛丝马迹”:“眼睛是灵魂的窗户,我们看见外界,同时也让人看到了我们的内心;眼睛往往跟着心在转,所以孟子认为‘相人莫良于眸子’,梅特林克戏剧里的情人接吻时不许闭眼,可以看见对方有多少吻要从心里上升到嘴边。我们跟戴黑眼镜的人谈话,总觉得捉摸不住他的用意,仿佛他以假面具相对,就是为此。”
方鸿渐初次演讲,有点心虚,所以后悔上台前把眼镜这一“假面具”拿掉了。
二
《围城》中方鸿渐和鲍小姐有这样一段对话:
过一会,不知怎样鲍小姐又讲起她未婚夫李医生,说他也是虔诚的基督教徒。方鸿渐正满肚子委屈,听到这话,心里作恶,想信教在鲍小姐的行为上全没影响,只好借李医生来讽刺,便说:“信基督教的人,怎样做医生?”
鲍小姐不明白这话,睁眼看着他。
鸿渐替鲍小姐面前搀焦豆皮的咖啡里,加上冲米泔水的牛奶,说:“基督教十戒里一条是‘别杀人’,可是医生除掉职业化的杀人以外,还干什么?”
鲍小姐毫无幽默地生气道:“胡说!医生是救人生命的。”
鸿渐看她怒得可爱,有意撩拨她道:“救人生命也不能信教。医生要人活,救人的肉体;宗教救人的灵魂,要人不怕死。所以病人怕死,就得请大夫,吃药;医药无效,逃不了一死,就找牧师或神父来送终。学医而兼信教,那等于说:假如我不能教病人好好的活,至少我还能教他好好的死,反正他请我不会错,这仿佛药房掌柜带开棺材铺子,太便宜了!”
方家战乱避入上海后,《围城》中有一段写道:“方遯翁为了三媳妇的病,对家庭医药大起研究的兴趣。他在上海,门上冷落,不比从前居乡的时候。同乡一位庸医是他邻居,仰慕他的名望,杀人有暇,偶来陪他闲谈。这位庸医在本乡真的是‘三世行医,一方尽知’,总算那一方人抵抗力强,没给他祖父父亲医绝了种,把四方剩了三方。”直接把这位庸医邻居给人看病说成“杀人”,愤慨之情,于斯为极。
钱锺书在其他文章里也曾多次讽刺医生。如《读〈伊索寓言〉》:“驴子跟狼的故事:驴子见狼,假装腿上受伤,对狼说:‘脚上有刺,请你拔去了,免得你吃我时舌头被刺。’狼信以为真,专心寻刺,被驴踢伤逃去,因此叹气说:‘天派我做送命的屠夫的,何苦做治病的医生呢!’这当然幼稚得可笑,他不知道医生也是屠夫的一种。”
《谈教训》本来是说“教训”的无用,文中钱锺书冒着“跑题”的危险,通过一个比喻拿医生开涮:“我更奇怪,有这许多人教训人类,何以人类并未改善。这当然好像说,世界上有这许多挂牌的医生,仁心仁术,人类何以还有疾病。不過医生虽然治病,同时也希望人害病;配了苦药水,好讨辣价钱;救人的命正是救自己的命,非有病人吃药,他不能吃饭。”
《谈交友》一文也旁逸斜出刺了医生一下:“他们喜欢规劝你,所以,他们也喜欢你有过失,好比医生要施行他手到病除的仁心仁术,总先希望你害病。这样的居心险恶,无怪基督教为善男信女设立天堂。”
在《小说识小》中,钱锺书引用了两部外国小说中涉及医生的话:“在病家心目中,医生有三变相:有病初见时为天使相,诊时为上帝相,病愈开发时为魔鬼相。”“拉丁古谚谓,医生索诊费时,即是魔鬼。病人欲吾侪诊视,则以吾侪为天使,及吾侪索费,则以吾侪为魔鬼。”
接着,钱锺书发了一句感慨:“余偶至公立医院,每见施诊部之医生,早于诊视时,对贫苦病人狰狞叱咤,作魔鬼相。余初非病人,而旁观竟窥此态,百思不得其解。”
钱锺书不是方鸿渐,但两人对医生的看法或曰成见如出一辙。
在《小说识小》中,钱锺书还引用中外小说,插科打诨,讥嘲医生。
法国小说《跛足魔鬼》云:“兄弟二人皆行医,各作一梦,甚为扫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