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和田记
作者 南子
发表于 2024年4月

1

那天,我站在家门口一副没心没肺追鸡跑的样子,吸引了这一带有名的“二流子”阿布的注意。他远远地朝我吹了个口哨,喊道:“你家里有石头吗?”

“啥石头?”我傻乎乎地问他。

他笑了:“你装什么装啊,艾山造的假玉石都卖到‘口里(内地)’去了,生意好得很。”

艾山?在当地,可是很少有人这么认真地说出我二哥的名字。我吃惊地看着他——艾山做假玉石?这个“二流子”除了整天闲逛,竟然也学会做生意了,做假玉石?

我无聊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讨好地拽了下他的衣角,想听他到底还要说什么。可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后来我知道了,我二哥、阿布,还有另外的同伙,跟着一些外地人偷偷仿造古玉石。古玉若是真的,色泽会很好,若是枣红色的话,那一定是由尸体的死血浸染成的,表面呈殷红色的桃花斑,还有褐色、粉色、青色——只要知道根据什么原理成色,那么就可以大胆地做手脚加工加色了。

我曾在玉石巴扎上见过这东西——从死人墓室里挖出的古玉,看起来诡异得很,仿佛每颗石头都禁锢着一个会说话的灵魂。

造古玉石是一项失传的绝技:把新玉做旧。

只是传闻中这门技艺相当神秘,一般都是闭门操作,让我很想偷师窃技。可我,还是一个不到13岁的小女孩,性情又这么毛躁,怎么会有耐心学成这门手艺?还是算了。

按照阿布的指点,我到玉石巴扎尽头的旧车库找我二哥。

玉石巴扎人潮涌动,嘈杂、混乱。

我在一个玉石摊子跟前蹲了下来,摊主是一个包着头巾的邋遢妇女,正慢条斯理地给一颗红皮石头上“红灯牌”头油。她面前破毡子上的石头,大的如拳头,小的如玉米粒儿,一颗颗油亮亮的,脚边还放着一瓶“红灯牌”头油,杂货店要六块多钱一瓶。

有好几次,我想让我爹买,可他不给,说这是“羊岗子”(已婚妇女)用的,我还小,用不上这个。

这个妇人低着头,满不在乎地给手中一块石头“上光”。凡上过这种头油的石头,个个像刚摘下来的果子那般新鲜,让人忍不住猜测它的来历。她见我不买东西,还死盯着她,慢慢地把手中的“玉石”举在我眼前。这颗拳头大的绿石头抹了头油后,像涂了层釉,体积好像大了许多,笨头笨脑的,不过也亮了许多。

我盯着它看的表情一定很专注。

最后,我挑衅似的对这个妇人说:“假的,这些石头全是假的。”

妇人很天真地笑了,鼻孔里的清鼻涕一抽一伸的。

旧车库大铁门老旧的外壳附着一层斑驳的漆,轻轻一推,铁链绞起一阵响动。透过铁门裂隙里射进去的光,我看见二哥果然在这里。屋子的地上到处是水,好像刚下了一场雨,地面及木桌上湿漉漉的。他在车库搭起了灶,一些砖和卵石对称放着,上面架起一口热气腾腾的锅。锅是铁的,旧得不成样子,凹进去好几处,盖子都盖不住。旁边码好的木柴有长有短,很干燥,敲一敲,会有铜的音质。

烧火干啥?在锅里熬煮草药。如此,那一小堆原先看上去不起眼的玉石,就会被这些莫名的汁水镀上一抹桃花斑。

桃花朵朵开,实际上不过是药液所化,一个个浑身斑斓,比真的石头还好看。

20世纪90年代末的和田,操这种行当的人并不多,我二哥算一个,那他应该是一个手艺人了吧——民间艺人。平时对于他正业是干什么的,当地人习惯不问长短,连我爹也不问。也许,我二哥自己也忌讳着呢。

好在,用五花八门的方法做旧玉的这些路数和招式他还是记得的,做得也像回事,便被他后来用来谋生。

那些石头经他的手,也就无分真假了。

此刻,我二哥把皮手套摘下,看了一眼在墙脚打盹的大狗。几分钟后,他想站起来,又觉得很吃力,好像眼前的那些石头围着他旋转。然后,他倒向车库柴房的稻草堆上的羊毛毡,昏睡了过去,全然不顾我还在屋子里,肚子还饿着。

像是天突然黑了一样,他,还有大狗——一起进入了睡眠的时间。他和大狗挤在一起的样子多么和谐,让我不由得相信,他丝毫没有被冬天的寒冷,以及自身的品性伤害。

我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旧车库。

2

暑假的夏日清晨,如果没有雨的话,我一般很早出门,到河坝子的树林里给我爹搂桑树枝——他是当地少数制作桑皮纸的匠人之一。和田的夏天是一个发洪水的季节,听大人们说,从今年初开始,县工程队就要沿着白水河修筑防洪大坝了。河坝子上每天都在招民工,这些民工聚在一起,有男人也有女人,个个都显得活计很多的样子。

还有一些没被雇用上的人每天也来到这里,眼神和身体都缩在了一起,等待下一个好运。

河坝子上,几个管事的人坐在树底下一顶绿色的帆布帐篷里打牌,库尔班监督那些民工干活。我二哥和库尔班很熟,他们总在一起玩“打瓜”游戏,于是,他就叫我二哥白天给他照看这些民工,照看一天给他十五块钱。

我二哥答应了。

从那时起,二哥模仿库尔班,在河坝子上背着手走来走去。每天,他独来独往的。不,不是一个,是两个。他身边总有大狗。大狗壮实,看起来长得像有一张人脸,五官挤在一起,很狭小,笑起来,却是羊的表情。

他最爱去的地方是几个捞沙妇女那儿,没几日,他就跟她们谈笑自如了。

别看我二哥不爱说话,可他在妇女堆里,却是很善于说笑话的,有时说的笑话意味深长,让在场的女人满脸通红,好几次把铲出来的沙子倒在了自己脚上。遇到顺眼的女人,他还给她们送馕。

一位新来的捞沙女人引起了我二哥的注意。她黑而廋,肩頭很尖,穿着旧旧的土布衣服,那颜色斑驳得很,一看,就是用野萝卜花、沙蒜叶子染出来的。现在早没人这样染衣物了。她那双灰黄的眼睛平静地亮着,看着比别人都成熟,像个过来人似的,冷淡地看着他们在一旁说笑。

她来这里捞沙才两个星期。

我二哥觉得她人实在,包括实实在在地干活,实实在在地吃他的馕饼,当然,也实实在在地索要每天的工钱,却不和他多说一句废话。之后,她才安稳地到河里铲沙子。她不像别的女人那样耍滑头,干活偷懒不说,到了关键时刻,像抽走一条毛巾那样,从二哥怀里抽走她们柔软的身体。

他觉得,自己对待她,也应该实在些才是。

这一天,我二哥带着全新的想法准备和这个捞沙女人相处。很快,在午后的帐篷里,他俩就有了一次动人的谈话。

他说:“你从哪儿来?”

捞沙女人看着他:“英吉沙。”

“那你的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有啊。三个弟弟。”捞沙女人抬起头看着他,好像不明白他到底要问些什么。

“那你出来了,他们在家干啥?”

“干啥?我家里那么穷,你说他们还能干啥?”捞沙女人眼睛一红,低下了头。二哥皱着眉头听完她的话,一下子扳住她的肩膀,急急地对她说:“你跟我到沙堆后面去。”

捞沙女人对他点点头,又很坚定地摇摇头,目光闪烁得很。随后,她站起来,弯下腰身在我二哥脚下的竹筐子里扯出一只馕,便往门外边走了。

二哥沙哑着声音,最后问了一句:

“真的不行吗?”

捞沙女人踏出帐门的时候,微微欠了欠身,一条银白色的链子在领口一闪,好像替她应了一声。

黄昏来临,人们都离去了,捞沙女人还在河滩上干活,成堆的河沙在她身后堆成了山。后来,她把很久没洗的长辫子散开,抖到河水里冲洗,没发现一个乞丐模样的小男孩来到她身边,一只小脏手伸向她的领口,想偷偷把她脖子上的银坠子拽走。

“狗屎啊。”

她恼怒地打掉了那只不怀好意的手。自从来到这个地方捞沙,她把这个整天在河滩上闲逛要饭的小乞丐看成是自己很亲近的人。可这小孩鬼着呢,听信别人的谣言,说她其实是一个没人要的傻婆子、疯婆子,就像他那样,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喜欢在垃圾箱里捡东西吃。

就是这个小乞丐,经常吃她的热馕,吃完了却偷偷对着天空吐三口唾沫,说是吃了她的馕饼拉肚子,吐出三口唾沫就能辟邪。

她看着他,一把拍掉裙子上的沙子,然后,用裙边擦拭湿漉漉的头发:“小毛驴子,连你都欺负我。”

小乞丐笑了。

捞沙女人租住的地方是巴扎旁一间废弃了的小仓库。距离仓库不远,有一排沙枣树,棵棵枝繁叶茂,很阴凉。沙枣成熟的季节,还会招来蜜蜂和苍蝇。

一些卖小吃的小贩特别喜欢这片阴凉,纷纷把摊子摆在树下,放上一些简易的椅子,引来一些人或蹲或站,在一起扎堆儿。

每次,捞沙女人的出现总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他们有时给她点吃的,还不忘把一个暧昧的目光递给她。也有的人拿她开玩笑,从暗处往她的身上砸果核,虽无关痛痒,却让她很不高兴。

我二哥也出现在这群无所事事的人中间。

和田这么小,他们随时都有可能遇见。

后来,他在这里出现得越来越勤了。开始是三五天,然后是每天都来。直到有一天,人们发现他俩在共用饭盆吃饭;在捞沙女人晾的破旧衣服里,出现了一件我二哥的上衣。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一想到捞沙女人,就百思不得其解,一次又一次,他俩在这间破屋子都做了些什么,我不知道。

一个将雨未雨的清晨,小飞虫飞得很低,沾到脸上,痒痒的。我在距家不远的马路边,看见我二哥踏着一地的树叶往前走,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捞沙女人。而大狗又在距他俩不远的地方跟着,小跑着追几步,又定住了。远远地看,他们的身影有些轻微离地的感觉,很诡异。

可这样的画面,为什么只被我一个人看见了呢?我二哥早说过了,我虽是一个小破孩儿,可是我却有着坏小孩的聪明。

什么话呀,我不过是有着善良小孩的迟钝罢了。

我二哥和捞沙女人好上了这件事,很让周围的人错愕。总感觉他俩在一起,彼此以灰暗的衰弱气息,腐化着原本蓬勃的生命力。

当地一些无聊的小孩子,总是会带来些有关他俩关系进展的新消息,还有摊贩和食客们的反应。随着我二哥在这里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她屋子里的窗台上,开始摆上了一些瓶瓶罐罐。后来,他俩干脆把锅灶搬到了树底下,煮一些黏稠的东西,颜色很不好看。大中午的,有时还看见他俩抱在一起在树下的毡子上打盹,身体的阴影和树的阴影都重合在一起了。

那些小贩发牢骚:这树底下,不就成了他俩的地盘了?可时间一长,似乎也认可了。

几棵粗大的榆树下,这一群奇形怪状的人在一起其乐融融。

捞沙女人到底长得好不好看,好像还没人能够说得清楚。她看起来有时年轻一些,有时年老一些。看起来年老,那是她在没有饭吃,心情不大好的时候;当她看起来比较年轻而好看时,脸蛋会变得润白,看起来哪儿都是圆的,连动作也是圆的。比如说,她在弯下腰的时候,会有一个弧度;生气撇嘴的时候,也会有一个弧形曲线。所以,没人能猜得出她的真实年龄。

不过,捞沙女人一向是当地的那些人嘲弄的对象。我二哥也好不到哪儿去。有一次,我看见他仔细地抚摩我爹的上衣口袋,还要闻一下,才从里面慢慢掏出钱。他好像感觉到我在他身后,猛一回头,果然看到我贴着门框看他,吓了一大跳。

沒等他伸开爪子扑来,我就早跑远了。

小偷小摸——二哥本性中这样一个可怜又可悲的缺陷打败了他好几次,不过不只是我,还被这个捞沙女人看见了。

有一次参加“托依”(维吾尔族人的聚会),我二哥面前一只小巧透明的瓷酒杯让他屈服了。趁人不注意,他不动声色地把它装在了口袋里,还用手轻轻拍了拍,好像它是一件活物,会叫。

可一回头,却发现捞沙女人在看他,眼神笔直,然后她突然大笑了起来,以至于呛到了自己,猛地咳嗽起来。

那真是一个折磨人的时刻,好像他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却只有她一人捧场。

回去的路上,我二哥在巴扎一角的杂货摊偷了一枚旧旧的银戒指,作为爱的礼物送给了她。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是一副老练和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在一旁久久地看着他,似乎在拼凑某种智力玩具。

她的确被他给搞糊涂了。

当他的眼睛一点点地舔着摊子上那些亮晶晶的小玩意儿,捞沙女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用手指一下下地划自己的嘴角,她问:“你真的这么‘饿’吗?”语气中带有一种温柔的肯定。

“饿”指的是他心里又想偷了。“饿”是他俩的暗语,好像他俩一开始就有默契。

最后,她收下了这个“爱的礼物”,用母亲般的声音召唤着他。

随后,他来到捞沙女人的住处,两人互相拉扯着,褪下对方衣物。她急促轻叹,在他之下,与他迎合。

不过,捞沙女人身上也有一个恶习:她爱在垃圾堆捡东西这件事,早在当地人中间传开了。

她对那些破烂儿有一种失去理智的爱好,可能垃圾堆里的确有值得人去捡的东西,那些被人们丢弃的破垫子、巴掌大的没了铁壳子的收音机、脱了线的旧扇子、没盖子的糖罐,还有断了腿的凳子,等等,她都一一捡了回來——一个看上去还算年轻的女人这么干,她就是没长脑子,起码我是这么看的。

她无比宠爱距她住处不远的那只大垃圾箱,每天要拜访好几次。那些小贩把削掉的黄瓜皮、带毛的羊肉骨头,还有滴着汤水的剩饭倒在里面,垃圾箱即使盖上盖子,也掩盖不了一副邋遢相,气味着实让人受不了。

有好几次,我看见她在垃圾箱里翻拣,手里还拿着一些锈迹斑斑的东西发呆,她身上也散发出一股垃圾味儿,好像她本人也成了垃圾的一部分。

不过,捞沙女人可以说得上手巧。旧垫子洗一洗,旧凳子垫个腿,重刷一遍漆,就可以重新使用了。可我一看见她,只想捂着鼻子远远地躲开。

她好脾气地笑笑,她知道我嫌脏。

不过,她捡来的一个小东西我还是在意的:那是一个破旧的黑盒子,连边角都被磨掉漆了,却被她称为这是个“自言自语的人”。机身上有个小黑疙瘩,只要把那疙瘩一扭,用力把机身拍一拍,声音就出来了。每天一大清早就开始自言自语,说唱个不停,一点也不在乎有没有人回应。到了固定的时间,还会播报新闻,这真是一件新鲜事,让幼小的我甚为崇拜。

不过,让我好奇的是,我在某天早上听到的一档节目,就是从这个盒子里发出的。好像在转播一个电影,里面有个女人在哭泣,而周围的人在开怀大笑,笑声把这个盒子快震碎了。这个场景是在哪里发生的呢?难道是这个女人在屋子里哭个不停,而一些无所事事的人在她家的周围闲逛,从门缝里张望,并为她的哭声喝彩?

想想看,我周围的人还没一个这样做,真的难以置信。

三月四月也过去了。几场风、几场雨过后,便迅速进入到干燥的夏季。炎热刺目的阳光散发出一股丰饶的热气,潮水般起伏。空气似乎是停顿的、凝结的、粘连的。

这里家家院落栽有杏树、桑树,早春的杏花在绿叶中绽开,骨朵结实,芳香四溢,洁白肥厚的花瓣在隐约的阳光中随风跳跃,点缀贫寒院落的破旧门庭。那些屋舍都是泥土结构,嵌入细细的红柳及芦苇条,经年月已久的沙尘和阳光侵蚀成旧旧的暗褐色。

女人们在这样的花树下与人说话,声音都会与白日不同。

和田的大街上,头顶一只货盘的维吾尔族小贩在马路边上高声叫卖。木拉提干果店散发出温暖的甜香,红玫瑰清真餐厅门口摆着一桶桶的鲜牛奶,喊声在空中爆裂,每个音节都像杏花雪白的花瓣在和田大街的上空飘动,唤醒了沉睡的人们,让他们带上了梦一样的微笑。

这天,阿曼古丽在家举办了“居宛托依”,从这天起,人们就要称帕提古丽为“居宛(少妇)”了。

那天一大早,帕提古丽的丈夫库尔班,还有几个中年男人在院子一角煮羊肉做抓饭,准备待客。院子的大土炕上已拉开了“刀食干”(餐布)。

满院子都是穿戴整齐的中老年妇女。参加“居宛托依”的女客们一般不会空手而来,或多或少都要拿一点馕、石榴,还有手绣的手帕等礼物。她们行完礼,打完招呼,相互寒暄一些祝福的话,说谁家又新买了好几只羊,谁家的媳妇生了双胞胎,怎么好长时间没有出门都干什么去了,等等。真是热闹。

令人意外的是,捞沙女人居然也来了,她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裙子,怯生生地站在院子门口,咧嘴向大家笑了一下,她的形体是少女的身形,有一种造作的挺拔。

听到有人在一旁窃窃私语,帕提古丽的婆婆跟大家解释说,是叫她过来帮忙打馕的。可捞沙女人居然什么礼物也没带,夹在打扮隆重的女人堆里很兴奋。

她见了谁都说:“你今天真漂亮。”这是一声近似耳语般的惊呼。

屋子里,几位妇女正在给帕提古丽梳头,把她的刘海儿和垂在耳边的两缕鬓发分编到左右的两条大辫子里。她的手上戴了好几只手镯。帕提古丽当然也受用了这么一句,可她没理会捞沙女人的话,坐在新铺的羊毛毡子上,一副很矜持的样子。

按照后来捞沙女人对我们的炫耀,她自己曾经也是一个举行过了“少妇礼”的人。可我知道,这个“少妇礼”不是谁想办就办的。那是当地的维吾尔族少妇们在生完第二个孩子后,家里有夫有子有老有小,而且,如果还没有与丈夫离婚的话,那就要按传统举行第二次婚礼——“居宛托依”(“托依”指婚礼)。有人也叫“恰其巴格托依”,就是把头发收拾得更漂亮的婚礼。

在这里,捞沙女人一向是被人嘲弄的对象。大家看她穿得邋遢,身上又有一种来历不明的寒酸气味,没人相信她的话。

如今,她一个人在外边混,她的丈夫呢?她的孩子呢

没有人知道。

过了肉孜节(也称开斋节),我连着好几个星期没见过二哥了。

二哥和大狗总不在家。没了大狗和我整天“眉来眼去”的,我感到寂寞,常想起我未曾谋面的大哥。

听外人说他是得伤寒病死的,死的时候才5岁。罪魁祸首就是“三年严重困难”那个特殊年代,二哥抢走大哥临死前手中的最后一口粮食——一块渗出霉斑的红薯。

老爹的说法让我二哥无比委屈:“怎么是我抢食呢?那时我才3岁,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呢。”

小哥哥,我的在5岁就死去的小哥哥,无形中成为爹和二哥之间的隔阂。十几年的时光过去,他们之间冰冷的关系非但没得到改善,反倒更加疏远。

我是在大哥死后好几年后才出生的。现在,除了爹还记得他的模样外,没人还记得他的什么。爹有时在发呆的时候,会突然提到他:“你大哥要是还活着的话——”

我二哥忍受不了我爹经常向他投来的刀子一样的目光,他总想躲开爹,躲开他的目光,无论在哪里。

我爹对他毫无办法:“你这个造粪机器。”

爹有事没事地就这么叫他。

长大以后,我才知道“造粪机器”说的是那些光吃不干活的寄生虫,是一句骂人的话。可又有什么用呢?我二哥艾山,就這么坚定地当起了“造粪机器”。似乎他存在着就是为了与我爹对着干,继续他无所事事、惹是生非的生活,直到爹真的熬成了老爹。

在我家里,这真是一部丰富的家庭斗争史啊。

一天傍晚,风在院子里穿梭,弄出很大声响,我以为二哥回家了,一看不是。我爹屋子的门半开着,他还没睡下。我顾不上这些,从破损的台阶跨出了门。

我转过好几个街角,呼吸变得急促,到了旧仓库门前,我看见天空中有一大片灰云在移动,不偏不倚地刚好停在这个旧仓库上空,这片云的形状有点鬼头鬼脑,一副口眼 斜的人脸的样子。

我有些慌乱。

从旧仓库的门缝里,我看到屋子里正冒着滚滚的浓烟,这股浓烟正是来自墙角土灶上的一口大铁锅。白炽灯在头顶上吱吱作响。我二哥和捞沙女人围在土灶旁,脸上被熏出了一种奇怪的黄色。

隔着门缝远远看上去,这间旧车库像是一个躲藏鬼魂的地方。捞沙女人的头上包着茄子紫的破头巾,耳边一枝干枯的玉米缨子遮住了她的小半边脸,真看不出她还是一个爱美的女人。

本文刊登于《花城》202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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